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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21日

胃病

□郁达夫

■赏析提示

于病躯之中,聆听时代的呻吟

今日,本栏目为读者带来的是郁达夫先生的短篇小说《胃病》。这篇作品创作于1921年,是其早期“自叙传”风格的代表作之一。郁达夫的《胃病》,没有紧凑的情节,却以惊人的坦诚和细腻的笔触,将一个青年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剖白于世,让我们得以窥见“五四”落潮后,一部分彷徨青年共同的精神症候。

“病”的隐喻:身体的症状与精神的困境。小说标题为“胃病”,但通篇的核心并非生理病痛本身,而是其作为精神苦闷的象征。主人公“我”的胃病症状奇特——“只觉得饿,却吃不下去”,这恰是那个时代青年精神状态的绝妙隐喻:他们对知识、爱情、理想和国家前途充满渴望(“饿”),但在沉闷、压抑的现实面前却感到无力、窒息,一切追求都变得索然无味(“吃不下去”)。

浓郁的抒情与感伤的美学。这篇小说是情绪流淌的产物。郁达夫以其标志性的感伤笔调,将主人公的孤寂、哀愁、敏感与自卑渲染到极致。无论是病院单调的生活、友人离去后的空虚,还是接到家信后的忧惧,都伴随着大段的内心独白和环境烘托。那“灰色”的海与天,正是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底色。这种敢于暴露脆弱、大胆宣泄情感的写作方式,在当时的文坛无异于一声惊雷,它打破了传统小说重情节的窠臼,开创了以情绪为核心的现代抒情小说范式,其所营造的“感伤美”,具有独特的艺术感染力。

个人苦闷与家国关怀的交织。小说的格局并未局限于个人的病榻。主人公的苦闷,根植于特定的时代土壤。他是身处异国的“弱国子民”,家国的贫弱与母亲的病讯,如同背景里的阴云,时刻加重着他的个人病痛。文章结尾处,他的内心呐喊从“我的胃病”猛然转向对社会不公的控诉,虽然最终仍归于“我是一个懦弱的人”的自责,但这瞬间的爆发,清晰地揭示了其个人病症的社会根源。这使得《胃病》超越了一般的病榻笔记,成为一曲交织着个人感伤与时代忧思的知识分子的悲歌。

我看他真的好像要自杀的样子。没头没脑的坐了一忽,他说要去,我怕他生出事来,执意的留他,他却挟了一个书包一直的跑出去了。我对看护妇说:

“C君,我的这一位同学,因为情事不成,怕要自杀,下次来的时候,请你和他谈谈,散散他的心。”

C看护妇本来是一个单纯的人,听了我的话,反而放声大笑起来。我觉得我的感情被伊伤害了,所以不得不发起怒来,这一天直到了晚上,我才同伊开口讲话。因为伊太唐突了,我为W君着实抱些不平。

六月初五,我的病差不多已经痊愈了,午前十二点钟,吃了三块面包,一瓶牛乳。吃完了中饭,我起床在病室里走了几步。正在走的时候我的预科的同学K君来了。K君本来住在日本极西的F地方学医的,因为性不近医,近来一步一步的走入文学的圈子里去了,他这一回来是为商量发行一种纯文艺杂志来的。我同他有六七年不见面了。他开进门来第一句就问:

“你还认得我么?”

“怎么会不认得,可是清瘦得多了。”

“你也老了许多,我们在预科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咧!”

“可不是么!”

K君没有来之先,我心里有许多话想和他说的,一见了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记得唐人的诗说:

“十年别泪知多少,不道相逢泪更多。”

久别重逢,我怕什么人都有这样的感慨。这一位K君也和我一样,受了专制结婚的害,现在正在十字架下受苦。我看看他那意气消沉的面貌,和他那古色苍然的衣帽,觉得一篇人生的悲剧,活泼泼地写在那里。社会呀!道德呀!资本家呀!我们少年人都被你们压死了。我的眼泪想滴下来,但是又怕被K君笑我无英雄的胆略,所以只能隐忍过去。因为怕挨忍不住,我所以话也不敢讲一句。过了十几分钟,我的感情平复起来,K君也好像有些镇静下来了,我们才谈起我们将来的希望目的来。K君新自上海来的,一讲到上海的新闻杂志界的情形,便摇头叹气的说:

“再不要提起!上海的文氓文丐,懂什么文学!近来什么小报,《礼拜六》《游戏世界》等等又大抬头起来,他们的滥调笔墨中都充溢着竹(麻雀牌)云烟(大烟)气。其他一些谈新文学的人,把文学团体来作工具,好和政治团体相接近,文坛上的生存竞争非常险恶,他们那党同伐异、倾轧嫉妒的卑劣心理,比从前的政客们还要厉害,简直是些Hysteria的患者!还有些讲哲学的人也是妙不可言。德文的字母也不认识的,竟在那里大声疾呼的什么Kant(康德)Nietzsche(尼采)Ubermensch(超人)etc(等)etc(等)。法文的‘巴黎’两字也写不出来的先生,在那里批评什么柏格森的哲学。你仔细想想,著作者的原著还没有读过的人,究竟能不能下一笔批评的?”

“但是我国的鉴赏力,和这些文学的流氓和政治家,恐怕如鲍郎郭郎,正好相配。我们的杂志,若是立论太高,恐怕要成孤立。”

“先驱者哪一个不是孤独的人?我们且尽我们的力量去做罢。”

K君刚自火车上跳下来的,昨晚一晚不睡,所以我劝他暂且休息一下。那一天晚上我们又讲了许多将来的话,我觉得我的病立刻地减轻了。

因为讲话讲得太多了,我觉得倦起来,K君也就在我病室前的一间日本式的房内睡了。我的看护妇C君和一个外来的看护妇,也是和他在一块儿。

第二天初六的早晨,我六点钟就起了床。

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步,觉得爽快得很。洗面的时候,向镜台一照,我觉得我的血肉都消失尽了。眼窝上又加了一层黑圈,两边的颧骨愈加高起来,颧骨的底下,新生了两个黑孔出来。

“瘦极了!瘦极了!”

正在那里伤神的时候,K君走了出来。我们就又讲起种种文艺上的话来。

吃过了早膳,我们一同到病院近旁的俄国教堂尼哥拉衣堂去散步。登上钟楼的绝顶的时候,我对C君说:

“我们两人就在这里跳下去寻个情死罢。明天报上怕又要登载出来呢!”

尼哥拉衣堂的钟楼足有三百尺高,东京的全市,一望无余。浅草的“十二阶”看过去同小孩的玩物一样。西南的地平线,觉得同大海的海面接着的光景。守钟楼的人说:

“今天因为天气不好,所以看不见海岸的帆樯。天气清朗的时候,东京湾里的船舶,一一可以数得出来。”

靖国神社的华表,也看得清清楚楚。街上的电车同小动物一样,不声不响的在那里行走。对面圣堂顶上的十字架,金光灿烂,光耀得很。管钟楼的人说:

“那金十字架高五尺广三尺七寸八分。钟八个一千二百贯。大的一个六百贯。扶梯九十五层,每层十七级。壁厚五尺。”

我看了一忽,想到覃侬节奥的《死的胜利》(D'Annunzio's Triumph des Todes)的情景上去。所以对C看护妇说:

“我们就跳下去寻个情死罢!”

但C看护妇哪里能理解我的意思,所以我站在三百尺的钟楼上,又伤起我的孤独来了。

“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人从母胎里生下来,仍复不得不一个人回到泥土里。我的旅途上的同伴,终竟是寻不着的了。”

我正呆呆的站在那里的时候,K君走过来对我说:

“平地上没有什么风,到高的地方来,风就刮得这么大,我们下去罢,你病人别受了凉。”

我回头来对K君一望,觉得他的面色是非常率真的样子。我觉得一种朋友的热情,忽然感染到我的心里来,我又想哭出来了。

下了钟楼,我想从尼哥拉衣堂的正门出去,K君又说:

“绕正门出去路远得很,你病人不应该走那么远的路,我们还是从后门出去的好。”

出了尼哥拉衣堂,我们就回病室去坐了一会儿。

C看护妇说:

“你们多年不见的老友千里来会,怎么不留一个纪念去拍一张照相?”

我也赞成了伊的意见,便和K君C看护妇同另外的一个外来的看护妇去拍了一张照相。那时候,已经是十二点钟了。吃过午膳后,K君定要回去,我留他不住。送K君出去之后,天空忽然阴黑起来。回到了病室里,我觉得冷静得很。C看护妇也说:

“K君走了之后,这一间病室里好像闯入了一块冰块来的样子。”

我呆呆的睡了一忽,总觉得孤冷得可怜。坐起来朝窗外一望,看见一层浓厚灰色的雨云,渐渐儿的飞近我的头上来。我坐了一忽,也觉得没趣,就把K君带来的一本英人喀本塔著的《惠特曼访问记》(Edward Carpenter's Days with Walt Whitman)拿出来读了。千八百八十四年的记事将读完的时候,窗外萧萧索索地下起雨来。我对C看护妇说:

“C呀!外边下起雨来了,K君的火车不知到什么地方了?我明天就想出病院去,不晓得K博士能不能准我退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