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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24日

母亲的肩膀

□谢新源

30岁前,母亲跟随爷爷和父亲,在陕西西安、甘肃兰州等地说唱河南坠子。自小从艺,她的肩膀从未挑肥担水或者扛过什么重的物件,是瘦削和柔弱的。1961年冬,父亲带着我们全家从陕西蓝田回到河南家乡,母亲转眼从艺人、城里人,变身为地地道道的农家妇女。

1966年仲春,麦苗和菜苗开始拔节,正当施追加肥的时候,父亲却被大队指派到县供电局参加半个月的“办电”培训,为半年后县西架线通电作准备。父亲不在,但农时不可误,而往地里送肥是要靠肩膀挑的。我看到了母亲的犹豫,因为母亲还不曾扁担上过肩。我也听到正在上初中的姐姐劝母亲:“大不了这份活儿的工分咱不挣了。”

母亲习惯性地抿了抿垂落鬓角的长发,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姐姐,并没有吭声。

春日的夜被从惊蜇中醒来不久的蟋蟀的叫声衬得越发寂静,淡淡的花香于夜色中飘逸,暗香浮动。半夜时分,我被一阵窸窣声惊醒,看到母亲正在煤油灯下专注地飞针走线,一件蓝色粗布垫肩就要被她缝制出来。

出工的钟声划破春的黎明,母亲平静地把垫肩套上脖颈,束紧系带,从屋门后拿过平时唯父亲用着的那根长扁担,向街门外走去……

夜色再次来临、向深,我上床欲睡,看见姐姐端着盆热水走进里屋。姐说,母亲的双肩又红又肿,得热敷。姐又说:“妈,明个咱歇一天吧!”母亲叹了口气,说:“庄稼活儿离不开肩膀,总要经历这一关。你看,咱队里又不是我一个妇女在挑担送粪。”第二天早上再出工,母亲只在那垫肩下加垫上一条毛巾,又气定神闲地走出街门。之后三天,我都能看到姐姐端盆热水走进里屋。麦儿扬花的时候,父亲回到家里,看到扁担钩上挂着的那件蓝色垫肩,朝母亲投去钦佩的目光。母亲则莞尔一笑,算是回应了父亲对她的赞许。

麦稍儿黄了,有农谚说,“蚕成一时麦熟一晌”。抢收、抢打、抢种,全村人不分男女老幼皆忙活在田间地头。这一天,母亲突然说:“家里没面了。”如果平时,要么自家推磨罗面,要么借生产队的牲口拉磨。时下三夏大忙,哪儿来的人手和牲口?不得已,父亲只好再对母亲说:“拉了麦子,到南庄镇去换面。”

南庄镇开有面粉厂,西南距我们村三四公里,途中要上一个陡峭的大坡。于是,父亲又转脸对我说:“跟你妈去,上坡时搭把手。”那一年,我6岁。

母亲从扁担钩上取下蓝垫肩,套上脖,系紧。

夜间落了场雷阵雨,陡坡早己被先前走过的人踩踏得泥泞。母亲似乎并未畏惧,于坡下手扶架子车把,稍作歇息,让喘着的粗气略略平缓。片刻,弓腰蹬腿,装着大约50公斤小麦的架子车轮,缓缓向坡顶滚动。我努力推车看到用帆布做成的车绊愈绷愈紧,快要断裂了似的,深深勒进母亲肩膀,脚下是一行被她足尖抠出来的深坑……终于,架子车被母亲拉到了坡顶,豆大的汗珠浸透了她的双鬓,再断线般流下。她停车驻足,望望身后的陡坡,擦去汗水,红润的脸庞绽开一丝欣慰的笑。

母亲再转过身,轻轻托起我的小下巴,擦掉我挂在腮边上的汗。我仰着头,母亲弯腰弓步的身影,车绊勒进她依然瘦削的肩膀,泥泞坡道上那行足抠深坑,都一一烙印到我童年的记忆里。

我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母亲肩膀的力量,是这年的冬天。

每年隆冬来临之前,左邻右舍会相互邀约,到一二十公里外的济源地界去拉过冬的煤。数十辆架子车趁着三更天夜色,向村西北而去。三天之后,他们再身披晚霞满载而归。我就是在父亲前去拉煤的这天早上突发高烧的。起初,母亲以为我上火,先是煮了能去火的桑叶水,叫我成碗喝,接着冷敷,均不见效。当她知道我得的是急性腮腺炎时,甚至还请人用毛笔蘸了墨汁,在我两侧腮帮画了圆圈,于圈里写上个“消”字。

乡间缺医少药,乡亲们寄希望于潜藏在大自然中的神秘之力。当然,这些盛传民间的治法,大多无济于事。第二天,我被烧得迷糊,母亲终于下定决心,背我去东南距村2.5公里之外的招贤镇。

天色阴沉,冷飕飕的北风令人寒战连连。母亲背着我,北风卷起的烟尘不时将我俩淹没其中,母亲丝毫没有放下我避一避的念头。我双手紧搂住母亲的双肩,脸贴其脊背,隐约听见她快速而有力的心跳,闻到从她发际间溢出的夹杂着些许汗味的发香,感觉到她的双肩随着急促的脚步上下有节奏地耸动着。母亲一鼓作气把我背到镇上,走进卫生院大门的那一刻,方才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竟在她的肩头昏昏睡去。

最近,或许是母亲的忌日临近,我梦见母亲的次数多起来。她要么肩挑担子从从容容走在旷野田埂,要么担了扎了捆的玉米秸走出地头,或是她迈开匆忙的步履往尘土笼罩的招贤镇赶去……每每,我的双眼会情不自禁在黑暗中濡湿,仿佛明白过来:什么叫永远活在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