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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24日

食堂窗口的“花围裙”

□白天平

1978年,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校园里仿佛一夜之间涌进了比往年要多的新生。学校大礼堂刚刚改造成的食堂,十几个打饭窗口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学生手里攥着印有校徽的搪瓷饭盒,打饭勺碰撞发出的叮当声此起彼伏。铝制菜盆里盛着的永远是那几样:清炒白菜、熘豆芽、炖土豆和偶尔出现的红烧肉,菜汤上漂着的油星,在窗外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花围裙”是学校食堂的一位打饭女工,她腰上那条碎花围裙在一群白色工作服的食堂员工中显得格外夺目,我们私下给她取了这个还算动听的名字。“花围裙”约莫20岁,身形纤细,红红的脸庞总是带着微笑;一根乌黑的大辫子甩在身后,辫梢用红头绳系着。她不像其他师傅那样高声吆喝,总是微微低着头,动作利落中带着几分轻柔。

然而,我们很快发现,她手上那把长柄菜勺功夫了得——一勺下去,盛起时再轻轻一抖,那几块最肥美的红烧肉便像通了灵性似的倏地一下从勺边滑落,精准地跌回盆中。大锅菜里的肉本就有限,再经她这么一抖,打到饭盒里的菜倒不少,肉却少得可怜。渐渐地,大家对“花围裙”的感情便复杂起来,那鲜艳的碎花裙在我们眼中也变得暗淡下去。

我班叫秋生的同学却是个例外,喜欢去“花围裙”那儿打饭。这让我们起初大为不解。秋生来自偏远的山区,话不多,带着那个年代山里孩子特有的拘谨和腼腆,甚至有些土气。更奇怪的是,我们的发现还远不止于此。

学校的阅览室是晚间最安静的地方,柔和的灯光映照着无数伏案苦读的身影。我们时常看到,秋生和“花围裙”头碰着头,共用一盏台灯。秋生的手指在书本的字里行间缓缓移动,低声地讲解着什么,神情专注。“花围裙”则托着腮,微微侧着头,那双眼睛充满了求知的渴望。傍晚的校园,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色,那条爬满了常春藤的长廊里,也偶尔见到他俩并肩漫步交谈的身影。周末的公交站台前,俩人一前一后搭乘去市区的公交车。更让人惊讶的是,秋生还将“花围裙”带进大教室旁听。两人出双入对的模样,在充满青春气息的大学校园里,俨然就是一对不容置疑的校园情侣。

面对大家的挤眉弄眼和调侃,他总是红着脸慌乱地直摆手:“别瞎说,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可他越是解释,反而让同学们的“八卦”之心愈加笃定,还自行脑补了许多才子佳人的戏码。

大学四年的光阴很快过去,同学们便如蒲公英的种子,被时代的风吹向四面八方。秋生去了南方那片火热的经济特区闯荡,“花围裙”则离开学校食堂,应聘到家乡一所小学任教。原来,“花围裙”在与秋生相识的那几年,一边打工一边自学,最终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教师资格证和大专文凭。尽管,从世俗的眼光看,俩人的学历差距缩小了,但这段被我们津津乐道的“情缘”,却依然没有逃脱“毕业即分手”的“校园恋情”宿命。两条短暂交汇的溪流,最终还是奔向了各自的人生。

等再次见到秋生,已是10年后的同学聚会上。他已成了一家公司的白领,经多年商海磨炼的他,言谈举止间早已褪去当年的拘谨,变得自信、沉稳和开朗。唯有在举杯的瞬间,眼神里偶尔掠过一丝旧日的影子。当我趁着几分酒意,再次问起是否还给“花围裙”联系,他没有丝毫回避,大大方方承认联系过。他还告诉我,“花围裙”现在工作和生活都不错。

谈到大家一直关心的那段“公案”,他终于道出实情。那时,山村出个大学生不容易,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父母供他上学已是竭尽全力。每月寄来的那点微薄的生活费,他除了买必备的书籍、文具外,所剩无几。为了省钱,他常常以馒头、咸菜打发三餐。怕被同学笑话,他会等同学吃完饭再去食堂。运气好时,赶上食堂处理“锅底菜”,不仅打得多,价格还便宜。对于他,那是难得的美味与实惠。

而他与“花围裙”真正的交集,发生在一个深秋的傍晚。此时的食堂准备打烊,只剩下大厅几盏昏黄的灯还亮着。“花围裙”收拾完灶台正要离开,无意间看到在角落一张饭桌前的秋生,他面前摊开一本书,手里拿着半个馒头,就着“锅底菜”一边看书,一边慢慢吞咽着。望着他那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削瘦的背影,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当然,这无意中的邂逅,是多年后“花围裙”讲给他的。

打那以后,他到“花围裙”窗口打饭时发现,她神奇的“抖勺功”仿佛瞬间失灵了,打菜的手腕变得异常稳定,勺底不经意间从盆里带上几片肉,飞快地扣进他的饭盒,然后迅速移开目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秋生说,“花围裙”爱学习,但因家庭困难,初中毕业她就出来打工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似的家庭境遇,让两颗年轻的心自然而然地靠近了。熟悉后,他才知道,她家就在邻县的一个村子里,出来打工已经两年了。如今,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像我们一样,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继续读书。她的热情、善良以及在困境中依然不灭地对知识的渴求,深深打动了秋生。“在她身上,我看到了那个同样渴望改变命运、同样需要一点光亮温暖的自己。”秋生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久远的故事。在随后的日子里,秋生鼓励和帮助“花围裙”参加自学考试。

原来,我们一直以为的约会,其实是秋生利用课余时间给“花围裙”辅导功课。秋生也承认,那几年“花围裙”没少给他创造吃肉的机会,不过那不是他一人独享的特殊待遇。当年细心的“花围裙”发现那些拖到最后来打“锅底菜”的,大多是像他这样家庭困难的学生,便悄悄留点肉到最后,算是对这些学生的一种不伤自尊的无声关照。

秋生承认,当年辅导她学习,也是对她“勺下留情”的一种回报。同时,有了“花围裙”搭伴学习,他也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更加珍惜眼前的机会,更加刻苦努力地学习。他俩在那段岁月里,成了彼此默默前行的见证与支撑。当我半开玩笑地问:“你俩交往的那几年,有没有对她动过心?”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着窗外那一片无边无际、由万家灯火织成的璀璨星河,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种复杂而深邃的神情——那里有怀念、有感激、有恍然,最终都化为一丝会意的微笑。然而,这微笑中更多的是岁月无法褪去的暖意。这暖意,让我在喧闹的聚会中忽然心头一热,眼眶湿润,久久无言。或许,有些情感心里记得,本就不必言明。

在那个物资匮乏却处处涌动着生机与希望的年代,两个来自贫寒家庭的青年人,以他们最朴素的方式成就彼此,相互鼓励,共同努力奋进。这种人生长河中的偶遇,即使没有擦出爱情火花,当年逾花甲的我们蓦然回首,那灯火阑珊处的动人画面,仍然让我们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