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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24日
过去
□郁达夫
■赏析提示
今日,本栏目继续为读者带来的是现代文学名家郁达夫先生的短篇小说《过去》。
不同于郁达夫早期作品中直露的感伤与愤激,这篇写于1927年的小说,展现了他更为醇熟、节制的艺术功力。故事讲述了一位漂泊的青年在灯红酒绿的都市中,重逢他昔日倾慕对象的三妹——那位总是沉默安静、被他戏称为四季中的秋季的姑娘。在不断的交往中,他试图从她身上寻回旧日的影子,填补当下的空虚。
郁达夫以极其细腻的心理笔触,描绘了主人公在情欲、回忆、忏悔与真挚情感之间的复杂纠葛。小说对人物微妙心境的把握达到了新的高度,尤其是对女性形象的塑造,摆脱了单一的符号化,显得丰满而动人。那句“我们的时期,的确已经过去了”,不仅是对一段无果情感的告别,更蕴含着对人生际遇的深刻顿悟与无奈。
这篇小说是郁达夫创作生涯的一座高峰,至今读来,依然能让我们感受到那分在时代洪流与个人命运交织下的苍凉与美丽。
老大见他来了,果然就抛弃了我们,到对面的厢房里去和他攀谈去了,于是老四就坐下来替了她的缺。听她们说,她们都是江西人,而大姐夫的故乡却是湖北。他和她们大姐的结合,是当他在九江当行长的时候。
我当时刚从乡下出来,在一家报馆里当编辑。民德里的房子,是报馆总经理友人陈君的住宅。当时因为我对上海的情形不熟,不能另外去租房子住,所以就寄住在陈君的家里。陈家和她们对门而居,时常往来,因此我也于无意之中,和她们中间最活泼的老二认识了。
听陈家的底下人说:“她们的老大,仿佛是那一位银行经理的小。她们一家四口的生活费,和她们一位弟弟的学费,都是由这位银行经理负担的。”
她们姐妹四个,都生得很美,尤其活泼可爱的,是她们的老二。大约因为生得太美的原因,自老二以下,她们姐妹三个,全已到了结婚的年龄,而仍找不到一个适当的配偶者。
我一边在回想这些过去的事情,一边已经走到了长街的中心,最热闹的那一家百货商店的门口了。在这样的一个黄昏细雨里,只有这一段街上的行人还没有减少。两旁店家的灯火照耀得很明亮,反照出了些离人的孤独的情怀。向东走尽了这条街,朝南一转,右手矗立着一家名叫望海的大酒楼。这一家的三四层楼上,一间一间的小室很多,开窗看去,看得见海里的帆樯,是我到M港后去的次数最多的一家酒馆。
我慢慢地走到楼上坐下,叫好了酒菜,点着烟卷,朝电灯光呆看的时候,民德里的事情又重新开展在我的眼前。
我看见她们姐妹在民德里的厢房里,围着一张方桌打牌的景象。我看见老二坐在我的对面打出一张牌来的时候,她那故作小气的惊骇美好的表情。我又看见老三坐在老二的边上,含笑着忠告她的样子。“老二,莫得性急,好好儿打着就完啦!”我又看见老大坐在门边上,正在俯着头,向立在门外的第三个男子问话的情景。这第三个男子,身材很强壮,腰间围着一条阔皮带,穿一身半旧的呢洋服,好像是戏班里的一个武生。这大约是她大姐的情人了吧?
我呆呆地坐着看,想想过去,想想现在,边想边喝,不知喝了几碗酒,忽而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了。接着就有人上来,在这间房的门口走过。我本想不去管它的,然而却又抑不住好奇心,终于站起来走到门口去张望。
很出我意料之外的是,走上来的不是别人,却是刚才在十字路口分别的老三。
“哦,你还没有回去吗?”她微笑着问我。
“唉,我想痛饮一回,你的大姐夫已经死了,我们过去的事情,想一回就要痛饮一回。”
“可不是嘛,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我也正想来找你谈谈,真想不到在此地又会见着你。”
“好,好,我们进房里去坐坐,再喝几杯吧!”
“可以,不过我只能再坐一刻儿,我那边还有打牌的人在等着我。”
我们走进房来坐定之后,她忽而眼圈红了起来。
“李先生,我们以后大约总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吧!”
“那也不必一定这么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可是,可是……我总觉得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李先生,我自从在民德里见了你以后,我总觉得你这个人,是我们姐妹的很好的朋友。我们的时期,的确已经过去了。可是我,我总觉得今天见了你,是一个最后的机会。”
说着,她的眼角上就涌了两条眼泪出来。我看了,也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悲酸,就把眼睛俯视着手里的酒杯,不敢再看她一眼。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她忽而举起杯来说:
“李先生,我们干一杯吧!”
我举起杯来,和她对饮了一杯。之后,我就替她斟上,她也替我倒满了酒。
“李先生,你还记得吗?民德里的那一年新年,我们打牌打到天亮,第二天大家走到马路上去叫车的情景吗?”
“怎么不记得?那时候你还嫌我穿的中国衣服不好看,硬要我换了一套洋服。”
“最可笑的,是老二和老四两个人,为了争一张牌,两个人竟打起架来。”
“老二后来不是跟了一个军阀的军官,到北方去了吗?”
“可不是嘛!现在听说她已经成了一个大太太,在北平社交界出风头得很。”
“老大呢?”
“老大至今还是一个人。”
“老三,你呢?”
“我?我还是一个我。”
“一个人?”
“嗯,一个人。”
我们又默默饮了几杯,我总觉得坐立不安,心里感着异样的苦闷。她的悲凉的情怀,似乎也传染到我身上来了。我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更加沉黑了下去,远远地传来了一阵嘈杂的人声,大约是酒店的客人散了。我就叫伙计上来算清了账,和她两人走下楼来。
在楼下大门口,将要分别的时候,她回转头来,幽幽地问我:
“李先生,你明天来不来?”
我摇摇头说:
“不来了,怕有事情。”
“后天呢?”
“恐怕也不来。”
“那么,我们再见吧!”
说着,高跟皮鞋的响声向黑暗里远了下去。我站在门口,足足待了半个钟头。胸中的苦闷,一时也吐露不出来。仰起头来看看苍空,苍空上却只有几颗明灭的秋星。一道淡淡的天河,远远地从东北角上一直横贯到西南。我看看星,又看看她去的方向,终究忍不住流下泪来。
啊啊,穷冬的薄暮,到这时候,我的感情也完全过去了。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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