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利

中秋节后晌，天阴沉沉的，我照例在市龙源湖公园散步。湖边的粉黛乱子草开得正盛，粉粉的一片，远远望去像是给草地披了层粉红色的薄纱。旁边的蓝花草也不甘示弱，蓝莹莹的花瓣上挂着雨珠，格外清丽。

我坐在湖边的石凳上，读着韩浩月老师发表在《解放日报》上的那篇《重拾时间概念上的中秋》，他说独赏月容易伤怀，连李白都要凑上影子喝酒才热闹。这话在理，月亮这东西，原是要与人共赏的。

电话铃忽然响起，是老同学川生打来的：“保利，在中站还是市里？晚上没月亮，过来聚聚也算赏月了。”我说在我市龙源湖公园，到中站得些时辰。他在那头笑道：“不急，你消停来，沏上茶，备好酒等你。”

上了21路公交车，雨星子沾在车窗上，像谁用毛笔轻轻甩的墨点。车里共5名乘客，都默不作声想着心事；司机似乎开得急，想必赶着回家吃团圆饭。我依窗仰望，薄暮冥冥，暮色沉沉，那些中秋“皓魄当空宝镜升”唯美的诗词，此刻怎么也不合时宜。

其实谁都明白，赏月不过是个由头。人到了六十开外，图的是个见面。年轻时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今晓得，婵娟不婵娟的不要紧，能坐在一块说说话，比什么都强。这倒迎合了《菜根谭》里的话：“遍阅人情，始识疏狂之足贵；备尝世味，方知淡泊之为真。”

车到中站，酒店门口的灯笼已经亮起来了。屋子里等我的老同学纷纷起身握手，都在夸我面色红润、气色好。有些时日不见，老同学白头发多了，头顶也稀疏了，可眼睛里的热情依然炽烈，还是当年在学校那个劲儿。这光景，让我想起韦应物的诗：“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团圆是中秋节永恒的主题，吃月饼是极富意蕴的仪式感。月饼切成小牙，五仁的、枣泥的、蛋黄的，每人都品尝一块。月饼还是那些月饼，人却已散在天南地北；好在今夜这一聚，又把散落的星辰聚成了月亮。

川生边给我们斟茶，边说起他的养老院：经营了十几个年头，规模扩大了两倍，还添了智能照护设备。“今天就是心里不太得劲。”他抿了口茶，略微伤感地说，“院里住着百十来号老人，今天只有十几家子女来探望。”听得我们心里也酸楚楚的。

好在身边有善良淳朴的家风如春雨，滋润我们的心房。老同学玉苹91岁高龄的母亲，即“清雪堂”掌门人杜雪娥，以自己的宽厚仁慈、孝善大爱影响并践行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其家庭相继跻身“全国文明家庭”和“全国最美家庭”行列。玉苹又讲起“清雪堂”的16字家训——清白做人、踏实做事、志存高远、心怀感恩，并讲述了8个小家庭、40多口人的家风故事。

如今，耳聪目明、思维敏捷的杜老太太，竟成为“清雪堂”视频号里的红人，常对着镜头说些正能量的暖心话。有回听她说：“日子要像揉面，软硬自己掌握；快乐要像发面，越放越膨松。”她常讲，人要知足，懂得感恩，这浅显通俗的话语中蕴涵着深邃的哲理。

是啊，这些话说得都入心在理。想想我们这代人，年轻时什么都要票才能买到，现在超市里天南海北的东西随便挑；过去邮信要等半个月，现在微信视频随时见。这不正是时代在进步吗？虽然生活中也有困顿，可终究是越过越好了。

老同学喝酒倒是文气，小口抿着，主要是为了说说话。说话间，自然聊到我常发表文章的事。说起写作，我倒是想起早上的事情。雨刚停，我在小区看月季花上的水珠，圆滚滚的，风一吹就在花瓣上打转。扫地的老李过节没休息，扫帚过处溅起细碎的水星子。我说这两样都好看——水珠是静的美，老李扫起的水星子是动的美。写作这事儿，说到底就是发现这些零零碎碎的“好看”。这倒合了古人说的：“处处留心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窗外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川生点的菜与水果上来，同学们无不感慨良多。高铁让天涯变咫尺，网购让商场到指尖，连看病都能网上预约了。虽然头发白了，可我们赶上了好时候，见证着祖国一天天富起来、强起来。

老同学明发突然提起我当年写的《毕业30年》那首长诗：“保利那句‘我们把青春种在彼此记忆里’，今天仍记得。”其实，那首诗写得稚嫩，可他们总记着。就像小时候在河边捡的石头，自己觉得平常，别人却当宝贝收着。

“再过30年，咱们还相聚！”老同学如意朗诵了诗中的一句。满桌静了片刻，接着同学们都笑了。30年？那得90多岁喽！川生一拍桌子：“90岁就90岁！到时候我推着轮椅去接同学们。”笑声一片，猜想躲在云絮里的月亮也咧嘴笑哩。

夜深了，话还稠得很。雨早停了，天还是墨黑，星星都没有。玉苹幽默地说：“今天月亮和我们一样放假了。”明发接话说：“月亮在咱屋里呢。”可不是吗，刚才满屋的笑脸，不就是一个个月亮？

走出饭店，晚风拂面，虽然天上无月，可每个人心里都亮堂堂的。

今夜，无月可赏，可老同学们欢聚一堂，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见的都是真心实意的笑，这比什么月亮都明亮，都圆满。

回家的车上，我看着街边通明的灯火，倏地忆起汪曾祺写过：“活着多好啊。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觉得：活着多好！”今晚这般，不正是活着的妙处吗？

赏月何必在赏月的时刻，心中有月，天天都是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