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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8月15日
人生如逆旅
□王凌燕
得益于建设者的匠心独运,龙源湖公园东南角堆土成坡,种满了漂亮的五角枫。枫树下如茵的绿草间,藏着一条随坡势俯仰的小道,轻巧灵动,行走其间,俨然如徜徉在一幅生机盎然的画卷里。
我极喜欢在这里消磨,有时还会带上一本书,兴之所至,诵读出声:“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在我兀自诵读时,余光瞥见一位着国风长裙的女士,她立在与我相距不远的弯道处,似在听我诵读。
“你读的可是苏轼的词?”目光相触,她拈了一下裙裾,向我走来。
“嗯,正是苏轼的词,《蝶恋花·春景》。”我友好地回答。
“这首很美,你读吧,我坐这儿听。”
她在我近旁的长条木凳前俯下身,一只手撑着凳边,另一只手卡在腰间,缓缓移动身子,慢慢坐下。我这才注意到,她约莫40岁,人却单薄得像一片凛冬的枫叶。
我诧异了,这样的年纪怎么会这么孱弱?这样的年纪不正是广场舞跳出花的年龄吗?一百个问号在我脑海里翻腾。
我收回目光,翻开新的一页,是苏轼的另一首词《临江仙·送钱穆父》:“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她静静地坐着,听我诵读。在这样一个初秋的清晨,杲杲秋阳被隔在了枫叶与诗词之外,草尖上零露漙兮,似也在聆听。
这不经意的邂逅,让我平添了一分牵挂。第二天来到枫林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那里了,还是那条浅紫色的长裙,只是化了淡妆,掩盖了苍白,像一株开在晨风里的美丽月见草。
“你好。”我笑着致意,“你今天看起来很好!”
“好。你不用在意我,只管读你的。”
她声音里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又习惯性移向前方的枫叶。那枫叶是层层叠叠的,却又是错落有致的,似有满腹心事,却又似淡然无事。
此后很多天,都是这样的重逢。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读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时,我刻意放缓了语速,尾音在晨风中轻轻散开。她忽然转过头,眼晴里有微光闪动:“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句我记了很多年。”她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木凳边缘,“人生就像一段旅程,尘世是我们旅居的客店,我们匆匆忙忙地赶路,顾不上看沿途的风景。万物同理,这枫树也是一样的!春天是嫩嫩的红,夏天转成深深的绿,到了晚秋,就燃成一片火……哦,熬过寒冬,才能等来下一个春天。”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她显然累极了,那双修长苍白的手,本能地捂在了胸口,她声音低下来,似在喃喃低语:“我也是后来病了,才知道人和树是一样的,熬不过寒冬,就没有春天了……”
我怔住了,原来她的苍白与单薄是有来由的。而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转而又淡淡地说:“是不好的病,治不了,随它去吧!每次来这儿看到这些树,听到你读苏东坡,我就觉得,这曲折难行的路啊,我还能再走一段。”
“你不要悲观,苏东坡仕途坎坷,一生起起落落,历尽磨难,依然乐观豁达。他的一生,或许比我们还要难得多呢!”我不忍她再说下去,着急忙慌地脱口拦截。
“是啊!”她弓着瘦弱的背,仰面望向枫树梢头,“所以东坡才说‘我亦是行人’,言下之意,大家都是赶路的,谁也不必怜悯谁,只要还在走,就好。”
我无言以对了。在这个枫叶还未被季节点燃的初秋,我却分明在她晴朗的眼中,看到一抹跃动的光,透着对生命的执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