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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8月04日

灯盏里的旧时光

□王凌燕

翻修老屋的时候,在黑黢黢的墙柜深处,我发现了一个沉甸甸的小物件,周身被尘灰油垢包裹着,像一块被岁月遗忘的老石头。我用竹签和小毛巾一点点刮擦摩挲,一团酱色釉面从污垢中挣脱出来,如铅色浓云中忽然透出一片碧蓝的天空。再刮,瘪圆的轮廓渐次分明,釉色浓淡不均处,爬着细密的冰纹——原来是一枚古旧的小灯盏,朴拙可爱。

呈给母亲看,母亲的眼里立刻闪出光来:“小灯盏,你不记得了?以前天天点着呢,后来有电了,不用了,也忘了……”

如同故友重逢,母亲很是欣喜,转身打开姥姥留下的樟木箱,从箱底的蓝花棉布包里翻出一绺棉线,白中泛黄,摸上去涩涩的,像陈年的蛛网。

“这是早年纺好的线,可惜了,快放坏了。”母亲自语着,找到线头,抽出一段,在掌心里来回搓捻,很快就搓成一根紧实的捻子。母亲把这根捻子从灯盏中心的芯柱顶端塞进去,轻轻往下送,又用小指的指尖在底端小口处轻轻一勾,棉线便像一条苏醒的虫子,从柱心穿了出来,盘卧在灯盏里。母亲取来油壶,在小灯盏的圆腹内倒入半盏亮汪汪的大豆油。

入夜,关掉客厅的水晶灯,母亲划亮火柴,俯身用一只手呵护着灯盏,用另一只手点燃了灯芯。那橙黄的火苗像被唤醒似的,抖动了一下,随即便稳稳地舔住了灯芯,光晕一圈圈荡漾开来,洁白的墙壁上映出晃动的影子,忽大忽小,像儿时看过的皮影戏。

3岁的女儿端坐在小桌前,小胖手托着圆脸蛋儿,满眼崇拜之色,对着小灯盏怎么看也看不够。在她眼里,这小灯盏就是动画片里的宝莲灯,神奇非凡。

“从前,家家都是在这样的灯光下,纺线、纳鞋底、说古话……”灯盏亮起,母亲娓娓道来,久远的时光顺着记忆的河流潺潺流淌……我看见年轻的母亲正在昏黄的灯光下纳鞋底:垂首,用针锥子扎孔,仰面,用力将小针牵挂的粗麻线扯出,用手缠一下,压紧……灯盏的光,将母亲的身影融在一团浅浅的金色里。

儿时的冬天,雪下得真大呀!土墙老屋被裹在一片白茫茫里,滴水檐下的冰棱垂下来一尺多长。灯盏安在炕头的窗台上,母亲纳鞋底的线,穿过灯光上方,带着些许油烟气,穿进厚厚的千层底,抽线时发出轻响,是简陋、温暖的老屋里最动听的乐章。幼年的我被姥姥揣在大襟棉袄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灯光看。彼时,姥姥正在讲述一个小故事……

冬夜漫长,灯火可亲,姥姥的小故事渐渐变为轻轻哼唱的童谣:月婆婆,明晃晃,开开后门儿洗衣裳……调子像灯盏里的火苗一样,轻轻地摇晃,迷离的睡眼里,灯芯的火苗闪动着,里面似藏着个小人儿,在调皮地闪躲腾挪,不知不觉间,我便在姥姥的怀里睡熟了。

大约我9岁那年,村里通了电,小小的灯泡把整个屋子照亮了!连房梁上悬垂的蛛丝都看得清清楚楚。母亲把小灯盏吹灭,移到了窗台的角落。

“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陆游的诗句倏忽漫上心头——诗人所谓的有味,就是灯火里藏着的那些细碎时光吧!是姥姥说古话时漏风的牙床,是母亲指间顶针上跃动的光芒,还有雪落在老屋窗台上的簌簌声……这些时光的碎片在灯盏的光晕里闪闪烁烁,最终被岁月酿成一壶醇香的美酒,只一启封,就陶醉了整个岁月。

母亲把灯盏递给我3岁的女儿,小家伙如获至宝,用胖乎乎的小手捧着,生怕掉落。第二天,她又邀了楼里的小伙伴一起来看,第三天又兴致勃勃地带到楼下去玩儿……然后,空着小手、迷糊着小脸儿回来了,带着哭腔说:“小灯盏不见了!”我牵着她下楼找寻,觅了几个来回,终究没有再见到那抹酱色的身影。

“算了,丢就丢了吧!”我拍了拍女儿毛茸茸的小脑袋。很多东西,本就是留不住的,像灯盏里的油总会燃尽,像姥姥的古话再也听不到,像童年一去不复返……唯有那被灯盏照亮过的时光,浸润在生命里,被它温暖过的那些夜晚,永远留在了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