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凌枫

从小，我就觉得姥姥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我时常怀念儿时夏日的某天傍晚，干热的空气里弥漫着夏的气息，落日的余晖透过随风摇曳的葡萄藤，在树下睡觉的大花猫身上洒下斑驳光影，我搬来小木凳依偎在姥姥身旁，缠着她给我讲过去的故事。经不住难缠，姥姥一边轻摇着蒲扇，一边为我讲述她那曲折得像葡萄藤一样的人生。

姥姥姊妹八个，作为长女，她从小便由太姥姥交由老太姥姥（姥姥的姥姥）抚育，并承继了她姥爷的姓氏。由于自幼脱离了父母的怀抱，姥姥从未真正体会过父爱和母爱的滋味，幼小的心灵也比同龄人要早早成熟。

老太姥姥膝下无子，平日对姥姥十分疼爱，唯独不好的一点就是脾气暴躁，时常会为了一些小事而毒打姥姥。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这样的环境下，小小年纪的姥姥便主动挑起了家里的重担。她不仅要每天上学，下学后还要挑水、拾柴、担粪、种地，干各种家务，劳动量常常是同龄人的几倍。有一次，姥姥担粪路过村里的学校门口，自尊心极强的她为了躲避同学的目光，急忙用怀里的手巾遮住脸，一路小跑着将粪担到田里。

尽管如此，姥姥从未怨恨过老太姥姥，反而十分孝顺。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每当学校发了五仁馅的酥皮点心，姥姥都不舍得吃，她会小心翼翼地用小手帕包住点心，带回家留给老太姥姥吃。

在中学即将毕业的时候，姥姥被老太姥姥强行叫回了家中，理由是怕姥姥毕业后分配到城里上班，就没人再管她这个老太太了。姥姥因此错过了毕业分配的好机会。眼看着毕业的同班同学都在城里有了好工作，姥姥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她没有因此埋怨过，反而时刻感念老人家的养育之恩。尽管后来嫁到了邻村，姥姥侍奉老人家也丝毫不敢怠慢，一有时间便回到老太姥姥家中，为其端茶倒水、做饭洗衣，直至后来老太太寿终。

与姥爷结成伉俪后，姥姥育有二儿一女。姥爷虽然有正式工作，但一生多病。在姥姥刚刚生完大舅，在家坐月子休养时，姥爷便捧着一口中药锅从单位回来了。月子里的姥姥不得不为其终日熬药，侍奉左右。婚后数十年，姥爷一直病痛不断，姥姥也在掺杂着各种中药味的生活中受尽了辛劳。

姥姥刚过门时，家里的两代老人都健在，而姥爷因为工作原因经常不在家，所以照顾四位老人的重担便落在了姥姥一人肩上。那时，姥姥白天要种一家几口人的地，晚上回家后，一边要照顾年幼的孩子们，一边还要伺候体弱多病的老人们，身心疲惫已然到了极致。

年轻时，姥姥的嫂子十分强势，经常指桑骂槐地针对姥姥。善良的姥姥总是默默忍受，从不与她计较，以至于结婚时置办的面盆架被嫂子抢走后，姥姥只能一个人坐在房檐下低声抽泣。那时，每到太姥爷快过生日时，太姥姥因为惧怕大儿媳妇，总是偷偷来提醒姥姥：“怀荣，你爹快过生了！”每当这时，姥姥总是有求必应：“娘，别管了，有我呢！”太姥姥这才挪着小脚笑呵呵地离开。之后的十几天里，姥姥会省吃俭用，用节省的钱割点肉，到太姥爷生日那天包上两碗饺子，端给公婆享用，自己却一个也不舍得吃。

生活的艰难似冷夜里的冰雹，一块又一块地重重打落在了姥姥柔弱的肩膀上，而姥姥都咬着牙挺了过去。

后来，子女们都成家立业了，眼看着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姥姥终于可以享福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姥姥因一次意外摔伤了腿，一条腿的股骨头完全坏死，落下了残疾。之后10余年，经过大小数次手术，姥姥终于可以丢下拐杖，正常行走了。正当举家高兴之时，哪料天不遂人愿，5年之后的一天，姥姥早起上完厕所后，一不留神，又在院子里摔了一跤，而摔的恰恰还是原来那一条伤腿。

住进医院后，根据安排，姥姥需要等待几天才能做手术。而这几天，她需要时刻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断骨之痛，在这种痛苦面前，再昂贵、高效的止痛药亦显得毫无用处。从姥姥住进医院，到被推入手术室的这几天里，姥姥数次疼得汗流满面，但她没有高声喊过一声疼，到了实在忍受不了时，最多也就是轻声呻吟两下。就连主治医师也悄悄对我们说：“这老太太真是坚强啊！”术后，姥姥的腿虽又能正常行走了，然而因积年的损伤，双腿时常会隐隐作痛。但这些，她从未对子女和孙辈们提及，反而总是为孩子们的事情操心劳神，以至于经常夜不能寐。

姥姥常说：“我这一生，过得比别人都要悲苦。”尽管如此，姥姥却从未怨天尤人或妄自菲薄，反而时刻手执坚毅之灯，勇敢穿过了无数坎坷和荆棘，照亮了自己非同寻常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