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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6月16日
月如歌 满庭芳
□王凌燕
端阳过后,暑气渐长。庭院中的老柿树浓荫匝地,父亲坐在阴凉里,或捧一卷旧书沉浸其中,或听夏蝉与雀鸟问答鸣唱,或只是静静凝望树叶罅隙间的流云。柿叶间藏着青玉般的小果子,模样饱满端方,看似恬淡不争,却在阳光下铆足劲儿生长,不消几日,便又圆润了几分。
庭院甬道蜿蜒,两侧“美人面”月季开得正盛。花朵随着日光流转变换色泽,馥郁的香气在空气中氤氲。小楼前的空地,被母亲打理成生机盎然的田园:黄瓜藤顺着竹竿攀援而上,豆角垂下翠绿的藤蔓,玉米棒在微风中甩出粉红缨子……刷着绿漆白边的东墙,是母亲的“诗壁”。每得闲暇,她便握着粉笔,将李白的豪迈、杜甫的沉郁、李清照的婉约、苏轼的豁达,一一书写其上。
母亲书写时,从编辑岗位退休的父亲,总会远远注视着,一发现错漏便扬声纠正:“‘游人武陵去’,这‘陵’字不该这么写!”他挥着手在空中比画,母亲笑着嗔怪:“你呀,犁不深耩深!”这带着乡野气息的俏皮话,是独属于父母的默契。时光就在这一来一往的对话里,酿成了清甜的美酒。
这方温暖祥和的小院,是姥姥留给我们的珍宝。雨天墙角的青苔,记得我们跌跌撞撞的童年;夜幕下摇曳的灯影,映照过姥姥微微佝偻的身影……如今,年近九旬的父母回到这里、守在这里,将平凡岁月过得饶有兴致。而我们也车来车往,常思归园田居。生命的轮回在不经意间悄然上演,仿佛一场永不落幕的接力赛,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严父慈母,是我们家最鲜明的底色。当年大哥带嫂子初次登门时,半开玩笑地叮嘱:“妈妈的责备,是雷声大雨点小;爸爸的话,可得乖乖听!”这话惹得嫂子笑弯了腰,转头学给母亲听。母亲冲着哥哥扬起巴掌,本以为要打,巴掌落下时,却变成了慈爱的“摸头杀”。
父亲是家中的“定海神针”,而我们姊妹几个便是闹海的哪吒。院子里常被我们搞得鸡飞狗跳,只要母亲一声“你爸回来了”,喧闹瞬间归于寂静。小妹像灵巧的猴子,迅速爬上西墙根的木梯,捧着童话书摇头晃脑地读“谁丢了尾巴”;我钻进自己用雨布搭成的小篷子,念着“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哥哥姐姐们则正襟危坐,伏案演算习题。待父亲推着自行车跨过柴门,总会欣慰地说:“不学了,收摊儿吧!别累坏了眼睛!”我们一听如获大赦,佯装恋恋不舍地合上书,趁父亲洗脸时,一溜烟儿奔向院外的广阔天地。
父亲是乡亲们眼中的能人。在那特殊年代,他从新闻岗位下放到农村劳动。彼时缺医少药,父亲放下钢笔,背起祖传药箱,穿行于阡陌街巷。他用从祖辈那里习得的医术,为无数患病乡邻驱散病痛。康复者眼中的感激与田间地头的道谢声,是对他最珍贵的褒奖。那些年,父亲用医者仁心,为父老乡亲撑起一方安康。面对不公,他始终挺直脊梁,将委屈化作对生活的热忱,在阴霾中带着全家寻找微光。这分坚韧,如种子般种进了我们心里。
父亲的爱,藏在严厉的目光里,也裹在甜蜜的惊喜中。节假日,当别家孩子嬉闹时,父亲督促我们读书习字;出诊归来,他的自行车车把、后座上,总会挂着稀罕的点心、甘甜的西瓜。夏夜凉风中,父亲吟诵的诗词、讲述的童话故事,如点点星光,浸润并照亮了我们的童年,也让我们懂得生活不止粗茶淡饭,更有诗和远方。
退休后,父亲执意回到故乡小院,翻盖了破败的老屋,一住就是三十载。这里的每一块砖瓦,都浸润着他对故土的眷恋。如今,父亲已到鲐背之年,腿脚不便,却仍手不释卷。书页翻动间,岁月的褶皱里满是从容与豁达。
岁月悠悠,父爱如歌。这歌声从往昔唱到今朝,时而低沉厚重,为我们遮风挡雨;时而舒缓绵长,滋养生命根系;时而明亮温暖,照亮前行之路。在时光的长河里,小院的故事仍在续写,而这分深沉的爱,永远是最动人的旋律,萦绕在我们心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