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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6月13日
拉大锯
□白天平
在老城,木匠有大小之分,小木匠做精细木器,如家具、门窗、雕花装饰等,讲究的是榫卯严丝合缝,花纹栩栩如生;大木匠则负责建房时制作和安装梁柱、椽木、斗拱等建筑构件。狗剩爹是拉大锯的,算是大木匠。
狗剩家住后街,距我家不远。狗剩爹结婚晚,40岁时才有了狗剩这个独苗。那时有“名贱好养活”的说法,街上孩子的小名大都叫“臭堆儿”“茅勺”“孬蛋”之类。狗剩爹不识字,狗剩的名字还是他爹结伴干活的人帮忙起的。
一
狗剩爹长年肩背着大锯、斧头、铁锛和绑绳外出揽活儿,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狗剩妈每天就坐在家门口纳鞋底,眼酸了,再续续麻线、糊糊袼褙。狗剩就蹲在一旁,看她糊袼褙、续麻线、纳鞋底,听她那些老掉牙的“古话”。狗剩最爱听的是那首拉大锯的歌谣:“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闺女,接女婿,小外孙也要去。背着也不去,抱着也不去,叽哩咕噜滚着去。”讲着讲着,母子俩会手拉手,学着拉大锯的样子一拉一扯,前后摇晃,把狗剩乐得咯咯地笑着露出两颗小白牙。
狗剩打小就爱看他爹拉大锯。拉大锯是个力气活儿,要有十足的耐劲。解料时,先将原木斜向架空绑牢,两人上下持锯对拉。上边站弓步,下边跪单腿,一拉一松,拉来扯去,配合默契。随着“嘶啦”声,锯末一点点落下,木头被锯开了。拉锯时大都光着膀子,汗珠子顺着脊背往下滑落,在裤腰处浸出一片汗渍。这些在狗剩眼里,是那么有趣好玩。
每次他爹回家,总是带着一身松木的清香,满是老茧的大手抱着狗剩亲个没完。然而狗剩更多的是对那把大锯充满好奇。一米多的锯身,是上好的铁梨木做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锯条上一道道细密的纹路,摸着凉凉的。他爹不让碰,说锯齿像锋利的牙,不小心会咬伤手的,可狗剩还是忍不住偷偷摸一下。
到了上学的年龄,狗剩爹舍不得让他将来也干这出力不挣钱的活儿,早早送他去上学。然而狗剩一看书就头疼,上课做小动作,逃学打架、爬树掏鸟窝,被罚站、喊家长成了家常便饭。为此,他爹的木工尺打坏了几把也无济于事。他的作业本上总是打满了红叉,考试成绩在班里一直垫底。初中没毕业,他就吵着闹着要退学。他爹问,不上学想干啥?他说他想学木匠。
二
直到那年秋假的一个早晨,他爹把狗剩叫到后院。院子里一段桐木新绷了墨线,黑得发亮。“来,试试。”他爹说着递过一把木锯。狗剩兴奋地接过,与他爹一起对拉。他打小见他爹拉锯轻轻松松,不曾想这锯在他手里竟会如此不听话:不是锯齿被卡住拉不动,就是锯条弹起落不到墨线上,急得他满头大汗。
“急了。”他爹说,“拉锯如做人,要懂得进退。锯条弹起来,是用力小了。锯齿卡住拉不动,是用力大了。两肩放平,两手不能死死攥住锯梁,往怀里拉要稳,往前送时要松。这样,锯才能不停地拉过来送过去。”
桐树木质软好拉,但容易走墨。锯条偏右了,他就狠狠抬左臂,右臂使劲往下压,想把锯折回来走正。可是越用劲越不行,锯条离墨线越远。他爹给狗剩换过位置,告诉他干活不能用蛮力,不然锯就会走墨,而且越拉越歪。要把锯抬起,目不斜视,专心致志,手使巧力往墨线上靠,这样锯才能走正。按照他爹的说法,虽说狗剩拉得好一些了,但两厘米厚的板子拉得薄厚不匀。
第二天天还没亮,公鸡刚叫过头遍,他爹就喊狗剩起床,带他去了城外的木工作坊。作坊里堆满了原木和刚解好的木料,散发着浓郁的松香味。两个拉锯师傅正在解一根粗大的松木,见狗剩来了便停下手中的锯,笑着问:“小秀才放着好好的书不读,怎么想起拉大锯了?”狗剩红着脸,低着头,只说好玩。他个子矮,得站在板凳上。板凳晃晃悠悠,大锯更难控制,木头锯得像蚯蚓爬过,歪歪斜斜。他爹看在眼里既心疼又无奈,也怕糟蹋木料,让他下来看师傅如何拉。
不知怎的,大锯到了两个师傅手中,转眼就变得无比驯服。他们不仅拉得轻松自在,还不时变换着拉法,使拉锯声像唱歌一般。
拉大锯是个苦力活,拉上一天半天还能耐得住,时间久了便腰酸臂疼,手掌磨出了水泡,有节奏的音调也会变得单调乏味。不到一周,狗剩便想打退堂鼓。他爹说:“学木匠得先拉一年大锯。不是说拉大锯一年才能学会,而是让你在干木匠前先明白几个道理:一是磨磨性子。学木工和读书一样,都要吃得苦、耐住性。干事不图虚,脚踏实地,一心一意才能干好。二是要懂规矩,走正道。拉大锯要目不斜视,照着墨线一锯一锯拉,才能出活不出废料。三是要懂得两人配合。无论干什么,只有齐心协力才能干好一件事。”狗剩没想到,这看似简单的拉大锯,竟然包含那么多道理。
三
一个假期很快过去了,回到学校的狗剩像变个人似的,课前提前预习,课堂认真听讲,一回家就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学习成绩也直线提升。升高中时,他竟成了班里的尖子生。他家老屋那面被灶烟熏得分不清原色的墙上贴满了奖状,狗剩妈心里乐滋滋的,脸上挂满笑意。街坊邻居每每夸她有个争气的儿子时,她总说:“这都是他爹祖上积的阴德。”当问起有啥教子秘诀时,她便讲起那个秋假拉大锯的事。狗剩爹则时常叼着旱烟袋,几口饱烟后,不禁摇头晃脑地哼着他改过的歌谣:“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读书郎。过往秋声起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1973年高中毕业后,狗剩下乡当了知青。农村劳动生活与拉大锯一样艰苦而漫长,冬日浇地,田间地头寒风刺骨;夏天割麦,烈日晒得脱皮。在一人高的秋庄稼地里锄草,玉茭叶把身上划得一道道血痕,被汗水蜇得生疼。每当此时,他总会想起那个假期爹说的话:“耐住性子,走正道。”在繁重的劳动之余,他也从未中断过学习。晚上别人都睡了,他还在煤油灯下看书。灯光如豆,投在土墙上的是他那倔强的身影。1977年恢复高考,他考上北京一所大学,上世纪80年代出国深造。如今回国的他已成为一家跨国公司的高管。改革开放后,他爹开了一家木材加工厂,效益很好。只是解木料早已不用那把大锯,改为效率更高、质量更好的电锯。
狗剩的这段特殊经历,我不知给女儿、朋友和同事讲过多少遍。每次总有人好奇地问,别人家的事情你为啥记得如此清楚?我总是笑着回答:“我俩是邻居,是打小一起玩大的同学。那年秋假,我俩是一起学拉大锯的,而且我也有个小名叫歪蛋。”
在那年春节老同学聚会上,已退休多年的我俩还“狗剩”“歪蛋”互相叫着,听着还是那么亲切。发小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然而,谈着谈着,我俩会不约而同说到那个难忘的秋假,那“嘶啦嘶啦”的锯木声,那拉锯时的滴滴汗水,还有他父亲那番语重心长的话。如今想来,拉大锯的道理,何尝不是人生的哲理?要耐得住寂寞,像锯条一样持之以恒;要守得住初心,像墨线一直笔直不阿;要与人为善,像拉锯一样懂得团结协作。那把大锯,看似简单,却蕴含着老一代匠人的心血与智慧,大锯上的每一道纹路都诉说着坚守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