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涛

大历五年春，一位漂泊半生、穷困潦倒的老人正悠然漫步于异国他乡——荆楚大地。此刻，正值落花时节；此刻，他大概无心欣赏此地落花的美景；此刻，他或许唯有归乡这一念。

是啊，因战乱之故，他已离家数十载，不知家乡的山水是否依然秀美？家乡的长辈是否依然健在？家乡的亲人是否依然安好？这一切，因信息阻隔，皆无从知晓。他落寞地徘徊在江南的街巷之间。忽然，一阵悦耳的歌声吸引了他。这声音如此熟悉，却因岁月久远又显得那般陌生。他蹒跚着向前走去，痴痴地凝望。没错，正是他！

他便是开元年间声名远扬的歌唱家李龟年。此刻，他的思绪仿佛瞬间被拉回数十年前，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令无数人引以为傲的时代——盛唐。那时，他在长安求取功名，经常出入岐王府邸，而李龟年身为宫廷乐师。一位是才华横溢的诗人，一位是誉满内外的艺术家，二人自然一见倾心。“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寻常见”，体现出二人关系的亲密无间，互为知己。

然而，梦境纵然美好，但终究不是现实，亦无法替代现实。现实中的大唐，早已不复当年那令无数人引以为傲的盛唐气象，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乱——安史之乱。

这场战乱摧毁了所有人幸福温馨的家园，打破了万国来朝的盛唐辉煌，同时也改写了杜甫与李龟年的命运。“落花时节”，我想这不单单是指江南的美景时节，恐怕还意味着这两人已至风烛残年、油尽灯枯之境。是啊，岁月向来无情，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转瞬已白发苍苍、行将就木。人生匆匆数十春秋，刹那间青丝化作白发。如今，我们用镜头记录花期，却像杜甫当年追逐时光一样，始终抓不住岁月的衣角。

最近，我经常刷到短视频里江南春日的落花视频，满屏点赞下藏着多少“云游”的无奈。千年前，杜甫在真实的落花里叹家国；千年后，我们在虚拟的花雨中念自由，人类的“怅惘”从未因时代变迁而改变。按常理，“他乡遇故知”本应是件欣喜之事，更何况相遇之时，恰是江南风景最美之际，即“正是江南好风景”。然而，两位历经沧桑、饱尝战乱之苦的老人，于他乡重逢，心中可曾有半分喜悦？

“落花时节又逢君”，真乃神来之笔，仿佛所有美好瞬间停滞。人类发明“重逢”这个词，或许是为了对抗生命的碎片化。但杜甫与李龟年的相遇让我明白：真正的重逢从来不是物理空间的重叠，而是当你看见某片落叶、听见某段旋律时，突然与记忆中的自己四目相对。这种心灵的共振，恰如诗歌中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那些凝固在“又逢君”里的复杂况味，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就像此刻，我在纸上写下“落花”二字，窗外的梧桐叶恰好飘进窗台——这是不是千年之前，诗人留给今人的另一种重逢？

诗歌至此戛然而止，至于两位老人相遇后说了些什么，只能留予读者遐想。这不正是绝句的独特韵味——言有尽而意无穷吗？半年之后，这位老人满怀遗憾，悄然离世。“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仿佛真的成了杜甫的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