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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5月16日
荆花谣
□王保利
太行山的春天,总是比平原来得迟些。立夏已过,山下的麦子都抽了穗儿,山上的荆条才慢吞吞地抽出新芽。那芽儿嫩得鲜灵灵露着水气,带着细细绒毛的五片小叶排成手掌状,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若要给南太行的植被排个座次,头把交椅非荆棘莫属了,漫山遍野,森森然。这是今年第几次上太行山了,已记不清楚。刚入山口,熟识的荆味便飘渺过来。紧走两步,俯身凝视山道边的一丛荆条,眼眸里充盈着爱恋。那叶子绿得极有层次——老叶是深沉的墨绿,新叶则是活泼的嫩黄绿,叶脉清晰得像用笔描过。风一吹,整株荆条就轻轻摇晃,叶子们互相拍打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像一群小姑娘在交头接耳。
一
倏地,一抹紫色闯入眼帘,原来是一朵荆花悄然绽放了。荆条叶腋间藏着一串米粒大小的苞蕾,小火炬似的,不经意间便开出紫微微的花,在风里摇头晃脑,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意思。紫色的花瓣呈星形排列,极有章法,花心吐出几根细丝般的花蕊,自有一番风致。你仔细端详,它开得那么小巧,那么认真,又那么典雅。
山风是荆花的闺密,她们一咬耳朵,霎时满山岗的荆花都绽露紫色的笑脸。笑着笑着,缬草紫、粉紫色的花海烂漫如朝霞,又似海浪般汹涌澎湃,滚滚而来,好喜欢在此间“沐浴”“冲浪”的感觉。
踏浪而行,再熟悉不过身边荆这种植物,自古就与人类的生活纠缠在一起。《说文解字》中说:“荆,楚。木也。”本义是指一种灌木名,适合编筐和篮子。古代经常用来制作刑杖,引申为刑杖之义。古代妇女买不起金银钗,只能以荆条当钗,后来便出现“拙荆”一词,作为妻子的谦称。
《诗经》里说“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其中的“葑”据说就是荆类植物。屈原在《离骚》中也提到“被薜荔兮带女萝”,薜荔便是荆的一种。古人用荆条编筐篓、制弓箭,甚至搭建房屋。王维写过“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虽然这里的“荆溪”未必指荆花,但每每读到,我总会想起太行山上的那片紫色。
山中清冽如井水一般的空气,完全被荆花的香味占领了,你恨不得给肺腑安台马达,加大肺活量。一缕缕淡淡的香气钻入鼻腔,不似花香,倒像是某种草药的味道。你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仔细品鉴荆花特别的气味,不是牡丹那种浓烈的香,也不是桂花那般甜腻,而是一种略带苦涩的清香。那香气里藏着山野的粗犷,又带着几分羞涩,像是怕惊扰了谁似的。我常想,这大约就是太行山的气息吧——不张扬,却深入人心,令人难忘。
每临初夏看荆花,淡色微蓝闪紫霞。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每到这个时节,我们家属院的小伙伴就满山跑着采荆条。那时的荆条长得茂盛,一丛丛能蹿到一人多高。我们专挑那些柔韧的新枝折下,母亲将采回来的荆条编成小篮子或小帽子。我最喜欢那顶荆条上带紫花的帽子,戴在头上,整个人都轻快起来,仿佛成了山里的小精灵。
二
抚摸着荆条,嗅闻弥漫空气中荆棘散发出久违的味道,50多年前割荆编荆片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孩童时代,从父辈的言谈话语中得知,在煤矿采煤工作面,为防止松动的煤矸石掉落,当时就用荆片一层层护着工作面顶部。这样,井下需用大量的荆片,我们家属区便承揽下编荆片的活儿。
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们兄弟四人都在上学,割荆条、编荆片的时间只能放在星期天或放学以后做。因我最小,这些活儿基本上都由三位哥哥承担。星期天三点多钟,哥哥们就揉着惺忪的睡眼,顶着满天的星斗,与其他伙伴三五成群向太行山深处进发。
也许割荆条的人太多,抑或割得时间久了,附近山上的荆条越来越少,自然而然就需走向大山深处,而且越走越远,最远翻山越岭来到四五十公里以外的孤山水库(现在的峰林峡景区)。
当时的生活条件特别艰苦,每个人带上两个干馍,几疙瘩咸菜,饥了啃两口,渴了就着土坑里还飘浮着羊粪蛋的积水喝。经过一天的辛劳,待荆捆得将要抱不住的时候,每个人才用扁担担着超过自身重量的两大捆荆条下山回返。等踏进家门,大多已是在父母焦盼中的深夜。
记得有天深夜,大哥空手回家,进门嚎啕大哭。经询问得知,他在山上真担不动了,就想使巧法,将两大捆荆棘顺着陡峭的山势往下滚,到下边怎么也找不到了,这可是他一天的心血啊!母亲没有责怪他,给他端来热腾腾的饭菜说:“别哭了,快吃饭吧。”
编荆片需要先在地上放两块四指宽半米长的木板,木板上隔10厘米烙一道深凹,然后依次摆上60厘米长的棘棍,接着就把先前捋下荆叶的荆条按长短粗细分组,拿上两三根从左往右隔一压一,进行编织。
编荆片也有学问。粗细不均匀不行,厚薄不匀称也不行,疏密不一更不行。先说荆条的粗细,要挑选一律的编,它是荆片编织质量的基础。为了粗细一律,事先就要把粗的荆条劈成几份,这样才能保持匀称。再说厚薄,在荆条的粗细有保证的情况下,主要得做好两把荆条的接口工作。根据荆条长短,不能让荆头翘在两只棘棍的中间,那样既不美观又不协调,最佳方法是在没编完时就再用另一把荆条压住。
有时,我们为了图省事,就把有些荆片编得稀稀的,夹在一摞荆片的中间。事与愿违,每每编织完毕,母亲都要一只只翻看检查,看看哪个达不到要求,抽出返工重编。正因如此,我家编织的荆片因质量上乘,到矿上几乎都是免检产品,基本上都能卖上最高的价钱。也正是在母亲严厉的监控下,使我们从小在各方面都养成了严谨的作风和习惯,这在以后的工作和学习中受益匪浅。
星期天,我们用架子车拉上十几摞荆片送到王封矿东木厂,经老质检员陈守先一一把关验收,每片大都能卖上1角4分的好价钱。半个月卖上十几元钱,以贴补窘迫的家庭生计。
而后,煤矿用上了钢铁支架,不再需要荆片支护,再加上绿水青山的召唤,人们也不用割荆编筐扎篓了,荆条倒是愈发茂盛,山坡上到处蓊蓊郁郁的,让人看着眼馋。
三
荆条开花时,山便活了,有了色彩。
蜜蜂最是喜欢荆花这味道,从早到晚在花丛里钻来钻去,翅膀扇得嗡嗡响。养蜂人追着花期走,荆花盛时,蜂箱便排到了山腰上。蜂群嗡嗡的声响,与山风应和着,竟成了一种天籁。放蜂人总在夏至前后进山,蜂箱往荆丛边一摆,不出半月就能割蜜。荆花蜜色如琥珀,味道醇厚,是蜜中的上品。舀起来能拉出半米多长的金丝,入喉先甜后苦,余味倒有几分像枇杷膏。老中医说它能祛心火,山民们却只管叫它“苦甜儿”——就像这荆条的一生,苦里总掺着些甜头。
紫花衬着青山,格外精神。听老辈人说,荆花入药,能治头疼。真假姑且不论,单是看那花儿在风里摇曳的模样,便觉得神清气爽,头疼自然好了三分。
荆的药用价值也不容小觑,《神农本草经》中早有记载,其叶、果、根均可入药。传统中医认为其性温味苦,能祛风解表、化痰止咳、行气止痛,常用于治疗感冒、咳嗽、胃痛及风湿痹痛。在我们家属区,亦用其枝叶煎水熏洗或驱蚊子。
几个外地游客上山,举着相机对着荆花拍个不停。一位扎小辫的小女孩问妈妈:“这是什么花呀?”那妈妈支吾了半天,最后说:“就叫它野花吧。”我听了直想笑。这漫山遍野的荆花,在我眼里,可比那些名贵的花卉实在多了。它喂饱过蜜蜂,编成过家具,支撑过矿洞,现在又成了城里人相机里的风景。
荆枝苍劲野径斜,疏影横斜映晚霞。其叶如掌,其干如铁,虽非嘉木,却自有一番清刚之气。古人常以荆喻贫士之志,陶渊明《归园田居》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或亦曾与荆丛为伴,取其坚韧不拔之态。
而荆花则素淡清雅,紫穗低垂,不争春色,却暗送幽芳。李白《赠崔秋浦》诗云“荆门倒屈宋,梁苑倾邹枚”,虽非直咏荆花,然“荆门”意象已带野逸之趣。更有“荆扉掩幽寂,花落知多少”之句,写尽山野闲居之趣。杜甫有“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之句,那“野花”多半便是荆花。最妙的还是李商隐的“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虽不是专为荆花而作,拿来形容荆花的颜色,却是再贴切不过。
太行山的荆花,不似桃李艳冶,却自含隐者风骨,恰似布衣高士,寂寂无言,而清气长存。或许永远不会像牡丹那样被人歌颂,但在我心里,它比任何名花都珍贵。因为它承载着太多记忆——童年的欢愉,成长的艰辛,还有那分对故土无法割舍的眷恋。
最让我难忘的,是荆条的韧性。无论风吹雨打,它总是倔强地生长在贫瘠的山坡上。冬天枯萎了,春天又焕发生机。砍了它,来年它长得更旺。山村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他们像荆条一样,在艰难中生生不息。
暮色中,几朵紫色的荆花仍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向我道别。下山路上,我小心地折了一小段荆枝,上面有两朵将开未开的花苞。我要把它带回家,插在窗前的瓶子里。等它开花时,那淡淡的香气,一定会带我回到太行山的春天。
荆花年复一年开着,不声不响,却把整个太行山的记忆,都藏在了那小小的紫色花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