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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4月30日
香槐
□ 舒 羽
暮春的气温很是反常,明明前几日穿短袖也觉薄汗,今日一阵风来,就又穿上了压箱的夹衣。这般忽高忽低,像极了人的心情。这般无所适从,像极了接到母亲电话后的我。
4月18日12时12分,姥姥在母亲的怀中去世。
那时,我正忙着收拾换季的衣服,床上、椅子上、桌子上,乃至于地面摊开的行李箱里,都是或叠或散的厚袄和薄衫,脑子和屋子里一片狼藉。春日的午后很是寂静,13时02分,手机铃声乍然响起,本以为是母亲关心我午饭吃得怎样,接通后却听到她克制的哭腔:“丫丫,你订票回来吧,姥姥不在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
“直达没有的话,就在郑州中转一下,今天回来吧。”
我应了声,随即电话被挂断。
窗外却又起风了,呼啸之声里树叶哗哗作响,阳台地面上光影摇晃。怔愣瞧了一会儿,我开始订票、收拾衣服、打扫卫生、打包行李,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一直忙到打车去高铁站。
高铁票并不好订,好不容易才抢到傍晚出发的中转票。一出门就见云色阴沉,人人俱是顶风而行,我也提着行李走进风里。吹风和观风到底不同,只是从公寓到校门的几步路,已令我手脚冰凉,脑袋隐隐作痛。我终究低估了大风带来的气温骤降。路上行人好似也低估了,出租车窗外,他们面无表情等着漫长的红绿灯倒数,挨着回家后才能停歇的大风,每一个人脸上都是被吹僵了的麻木。晚高峰里,除了等待,还是等待。车尾的灯接起长龙,在华灯初上的薄暮里,连成刺目的红。前后时有鸣笛声,明明是车来车往的大道,听来却像驶在空空荡荡的小街。
是什么样的小街呢?
那时候,街上的汽车远没有现在多,大家出行更多的是骑自行车。我站在凳子上透过蓝色的玻璃看枝杈下的街道,行人三三两两,有个人骑着车来来回回,是母亲,她在试骑新买的二手车,身后遥远的客厅里传来姥姥的笑叹,“切的西瓜丫丫每牙儿都啃一口,专捡没籽儿的地方吃”。我现在还记得那张放豁口西瓜的圆形折叠桌,它伴随着姥姥从老屋到新房。姥姥的新房同我家只隔一个单元,一碗热饭的距离——是母亲孝顺,买了相近的两套房子以便照顾她的母亲。新房亦是临着一条小街,车辆稀少,两侧遍植梧桐,夏日里为行人撑出一路绿荫。记忆里要踮脚才能够到的桌子上的西瓜,长大后也不馋那一口了。反倒是姥姥,头发日渐花白,身子一年比一年佝偻。近些年姥姥的身体愈发差,连说话都含混起来,多亏母亲数十年在旁贴身照顾,大事小事都料理周全。一次,姥姥让我帮她读中药的名字,我扫了眼,便在她耳边大声:“灵芝狍子粉。”姥姥张口说了句什么,我以为她没听清,于是又大声:“灵芝狍子粉!”姥姥又含糊说了句话,但看我神色茫然,不由笑起来,笑起来后口齿越发不清了,我低头再看,原是“灵芝孢子粉”五字,于是也便笑起来。姥姥似乎总是这样,说着说着便仰头呵呵笑。可姥姥86岁大寿的时候和她视频通话,她却没再笑了。往常和姥姥聊天,十句里总能听清一两句,那天隔着手机,竟是一句也难懂。一部手机隔开祖孙,那头她听不清我祝她长寿,这头我听不懂她心疼我消瘦,两人各说各话,还是母亲在一旁温声道:“姥姥抚着视频上你的脸,说‘丫丫瘦了’,心疼你呢。”我听着,心里骤然泛起说不出的酸涩。
正这么胡思乱想回忆着,接到哥哥的电话:“高铁快到站了吧?我和你嫂子来接你。你饿不饿?要不要给你带点吃的?外面刮好大的风,用不用给你带件外套?”哥哥的关怀一如既往。果然,出站就又是迎面的大风。往日看着还算灯火繁华的城市,那晚却冰凉寂静,一栋栋高楼都泛着冷光。接我回家的路上,哥哥叹息:“太突然了,上个月姥姥过寿,她看着还挺精神的。”我亦惊觉,姥姥的86岁生日,竟是我和姥姥最后一次通话,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再见面却只能看着她的遗像了。
姥姥家门上的福字已被换成白纸一方,门里门外的灯光皆是惨白——客厅已成灵堂。叩首、烧纸后,我起身退到一侧,搀扶起腿脚不便难以起身的母亲,然后一时间屋内无人说话,只能听见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是姨母打破了沉默:“你吃过饭了吗?厨房有饼有粥,都是热的。”我摇摇头,母亲心疼我舟车劳顿,便叫我回去休息。可我望着披麻戴孝的母亲,更心疼她失去了她的母亲。姥姥去世,我的父母再无父母,而我也只有父母了。于是我回去换了衣服,便又回姥姥家陪着母亲。这时妹妹也从北京赶回,我看着她同我一般叩首、烧纸,听着她说“奶奶,在那边也要幸福啊”,心里密密麻麻如针扎般的痛楚便剧烈起来。
次日早上再回姥姥家,门外已放了七八个花圈,进屋便看到母亲强撑着精神,迎来送往每一位吊唁的宾客,注意着按时上香上供。每一次磕头叩首,她起身都要比前次更困难些。即使这样,她也心疼我和妹妹前夜没休息好,把我们赶到书房去了。
姥姥家的书房有很多旧书,关于戏剧与文学的是姥爷的,关于中药与中医的是姥姥的。桌子上堆了些杂物、一个电话本和一本《中医基础理论》。往常听母亲讲,姥姥特别爱抱着这个电话簿打电话,此时见到,不由细细翻阅起来。起初的字迹小而流畅,是有关党史的笔记,渐渐就夹杂了一些人的名字和电话,以及一些一看就是随手记下的中医口诀,越到后来字迹越大,运笔越滞涩,也是越到后来,翻阅的痕迹越多,纸页侧边都被摩挲出泛黄的毛边。不知怎的,我看着看着就滴下眼泪,层层积累的麻木在此刻释放,好像这几天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一个出口。电话簿上重复出现的“洪涛”“春舫”“秋舸”“丫丫”“娜娜”,岂止是电话号码的记录,更是姥姥的记挂,是她的一辈子。洪涛是姥爷的名字,一女生在春天名“春舫”,一子生在秋天名“秋舸”,这样“一条大江上飘着两条小船”的浪漫,足见他的才华。但姥爷1987年就英年早逝,只余姥姥一人供我母亲与舅舅读完大学并成家立业,其中的艰难不用多说,但姥姥从不言苦言累,甚至在53岁临近退休时还前往郑州参加副主任药师的考试与答辩,并顺利通过。姥姥兄妹五个,单她一个姑娘,家风却被别人总结成“儿瓤,妮强,媳妇儿进门叉着腰”,可见姥姥性格好强。但这本她晚年反复翻阅的电话簿,却表现出她好强背后的柔软,这分柔软是她作为妻子对故人的怀念,也是她作为母亲对儿女的牵念。
第三日,我一路抱着鲜花跟在出殡队伍当中,从家到殡仪馆,再从殡仪馆到凤凰山公墓。三位姑姑也从县里赶来送姥姥。大姑在奶奶去世后便不再染发,满头银白的她握着我的手说:“你奶奶走后,我一直很害怕来火葬场。这是令人伤心的地方啊,不能久待。”我看着大姑,只觉她和奶奶越发神似。经历遗体告别仪式,姥姥进入骨灰盒,又被舅舅抱着直到进入与姥爷的合葬墓,那时是20日11时18分,我送走了家里最后一位老人。
此时是24日傍晚,我坐在槐香满布的校园里,为我的姥姥,我母亲的母亲写下这篇文章。即使你不在了,即使今日依然风声呜咽,我也总能回想起过去的阳光明媚,并为回忆里不断涌上的、鲜明如旧的甘甜与酸涩而微笑、而落泪。思念终归无可释怀,如同小提琴的慢板咏叹,令我对“再也见不到你却无能为力”这件事感到无比怅惘,但我闻着渐远渐浓的槐花香气,又想着应珍惜尚在的每一个人,毕竟生命不能作城上日,“今暝没山去,明朝复更出”。
毕竟香槐,亦是相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