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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4月25日

老澡堂de记忆

□白天平

现如今,随处可见的豪华洗浴中心,不单单是为了洗澡,已成为人们生活、娱乐、休闲的重要场所。然而,老城的人更愿意称之为澡堂或澡池,或许只有如此称呼,才能更准确地表达它的本义。

对于上世纪50年代出生的我来说,认为洗澡始终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儿。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进澡堂洗澡是怎样回事。所知的是在夏天的大响午,酷暑难耐之时,母亲从井里挑来水,倒在一个大木盆里,放在太阳下晒热了,到了傍晚就成了我儿时的澡盆。我年龄稍大了点,就到河里洗个痛快,或在自家院的土井里打上一桶冷水,脱光了衣服用水往身上一浇,那叫一个爽。然而到了寒冷的冬天,再这样洗就不可能了,只有等到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到澡堂洗一回澡。

那时候,离我家不远的街南头,是老城唯一的一家澡堂,六间砖墙瓦房,大门很窄,只有一米左右,门两侧还有一副楹联: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记得儿时,每逢年关,父亲总会带我来这里洗澡,一角钱的澡票是我们父子间最奢侈的约定。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一股温热水汽扑面而来。大门到堂口都有道棉门帘,这样可以挡住室外的寒冷,聚集热气。随着门帘在身后落下,将寒冷隔绝在外的同时,也将我带入了一个氤氲记忆的世界:大堂里,几盏昏黄的老式白炽灯若隐若现,整个房间雾气腾腾,弥漫着硫磺、夹杂着肥皂的气味。澡堂没有取暖设备,大堂中间生一个烧煤的炉子,炉口有一把给顾客泡茶用的长嘴铜壶,壶里的水始终是滚开的,把壶盖掀得一起一落,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一首永不停歇的歌。炉上铁锅里是放了消毒粉的热水,用于洗澡毛巾消毒。煤炉散发的热气和壶里吐出的水蒸气,让顾客穿着单褂或披上一条大毛巾也不至于冷。

洗澡一般要赶早,去得早不仅人少,大池中的水也清亮,大人管这叫洗“头和水”。太晚要排队等候,而且大池中的水也不干净了,遇到泡澡人多,池中的水变得浑浊泛白。大堂内挤挤挨挨摆了几排小床,床与床之间的小柜上放着茶壶、茶杯。那时,衣服脱下来扔到床上,无须看管,根本不用担心财物丢失。洗澡时要先换上趿拉板儿,趿拉板儿不分号码,要自己挑着穿,大人穿的还算合脚,小孩子穿上脚尖都能够着鞋前面的地,只能小心翼翼地穿上趿拉板儿跟在大人身后,总怕滑倒。也应了一句歇后语:澡堂里的趿拉板儿——没大没小。记得那时的我,小脚穿着大得像船似的趿拉板儿,走起来摇摇晃晃,父亲总是牵着我的手,笑我像只小鸭子。

澡堂设施非常简单、实用。墙外两口大铁锅烧洗澡水,连着烧水大锅的水泥池叫锅池。锅池里滚烫的水冒着泡,像煮沸的汤,总是让我望而生畏。锅池上面架着木栅盖板,被热气熏得发黑,却依然坚固。来洗澡的人可以躺在上面熏蒸,有点现在桑拿的意思。与锅池相连的是热水池、温水池,每个池的水温不同。

澡堂里永远热闹非凡。热气弥漫中,人影绰绰,像极了皮影戏里的剪影。热水池里往往像下饺子一样,人们身子碰着身子。小孩子先到温水池边试探着,一点点下脚。上了年纪的人喜欢泡热水池,一边搅和着池水,一边慢慢下到池中,待下身完全沉到底时,微闭着眼睛,十分受用的样子,趁着那股舒坦劲还要情不自禁地大喊几声“好”。还有皮糙肉厚又不怕热的“老江湖”,泡完热水池还嫌不过瘾,再到锅池中舀一勺热水,从头到脚浇下,然后一个激灵跳起来,全身红得发亮,像煮熟的大虾。此刻,他们还夸张地抖着身子,张嘴呼着粗气,一副搞笑的样子。这时候,人身上的皮肤已被泡发,用拧掉水分的毛巾用力一搓,身上的“油泥儿”就带跑了。有些累了,就在池台上躺下,用毛巾盖在脸上,借着池中升腾的热气,再小睡一会儿。俗语说:脏水洗得净萝卜。不管大池里的水有多脏,洗过之后,人们总觉得脱胎换骨般清爽。

像我一样大的孩子喜欢温水池,里边的水温低,更像温泉泳池。人少时,在里边划水、潜水,戏水玩耍的成分更大。因为澡堂里有水蒸气,人容易缺氧,常常要跑出去透透气,休息片刻,再继续游。直到游得精疲力尽,手脚指泡得发白起皱了,这一角钱花得才觉得值得。每次洗澡,父亲会先在热水池里泡一阵子,待身子泡透了,才招呼我过去,用粗糙的毛巾为我搓背。那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太轻像挠痒痒,也不会太重让人生疼。有时,他会讲小时候如何在河里洗澡、抓鱼、打水仗。我闭着眼睛,静静感受着池水的温暖,听着父亲的故事,觉得这是世上最幸福的时刻。

澡堂又是大人们难得的社交场所。在这里,人们放下身段,坦诚相见。不管认识与否,互相帮着搓搓背,搓着搓着,就搓成了熟人。洗好泡足后,还要裹着浴巾在澡堂里聊天、喝茶。小柜上摆的茶壶茶杯,有自带的,也有澡堂提供的。泡茶用的水就取自那个长嘴铜壶,茶叶则是各自带来的。泡好茶,大家会互相分享,品评谁的茶叶更新、更香。父亲总带着一个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里边泡着茉莉花茶。

澡堂里从不缺少故事,有讲走南闯北的见闻,有说老城的陈年旧事。大家一旦聊起来,可上达天文地理、国家大事,下至家长里短、儿女情长,难得一分亲热、闲适。聊累了,躺下睡上半晌。最让我难忘的是总爱坐在大堂一角的一个老先生,他每次洗澡都会带着鸟笼,先把鸟笼挂在窗户前,洗完后,总爱一边品着先前沏上的酽茶哼着京戏,一边逗鸟。那只画眉鸟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场景,在笼子里跳上跳下,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叫声。他是常客,熟人说“老爷子来一段”,他会即兴唱起《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段。事后我才知道,他是旧社会唱京戏的,老伴走得早,儿女不在身边,澡堂成了他第二个家,这里的温情和热闹使他暂时忘却了孤独。

开澡堂的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对人热情却不计较。有时熟客带的钱不够,他就会摆摆手说“下次一起给”。到了年关,他还会煮一锅姜茶免费让洗澡的人驱除冬寒。那姜茶的味道,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搓澡师傅的手艺很好,人多时要排队等,他会根据每个人的体质调整力道。搓完了背,还会教顾客几个简单的按摩手法。澡堂里的服务生很是热情周全,顾客脚上生老茧、鸡眼了,会免费帮顾客修脚,腰腿不适的给敲打敲打,还时不时给顾客续续水、换换茶。有要擦脸的,服务生就从消毒锅里拿出毛巾,耍得像飞碟似的向你旋甩过来。毛巾那烫手的温度,能让人瞬间清醒,却又带着一股舒服。那种舒坦、那种乐儿真是现在人无法想象的。

难怪有这样一个笑话,说是在很多年以前,两个老大爷泡好了澡躺着聊天。这位问:“你说皇帝当年住的地方是啥样?”那位肯定地说:“那不过跟澡堂子似的。”看来洗澡还真是一件美妙的事儿。

清早期扬州人石成金,在他的《快乐原·每日快乐》中列举了二十九种快乐之事,其中一乐就是“沐浴之乐”:“温水和暖,反复淋浴,遍身清爽,不亦乐乎?”能够通过沐浴获得精神上的愉悦,自得其乐,怡养性情,高人也!苏州人沈复在《浮生六记》中也有同样的描述:“忽浴极有益。余近制一大盆,盛水极多,泡浴后,至为畅适。东坡诗所谓‘杉槽漆斛江河倾,本来无垢洗更轻’,颇领略一二。”泡浴是吴语方言,就是泡澡的意思。

能够将洗澡提高到精神层面毕竟是少数,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讲,不过是带着一年的劳累,去澡堂泡泡澡、搓搓死皮,解解全年的累和乏罢了。

几十年过去了,人们的生活质量大为提高,足不出户就可以洗上热水澡。随着那些老澡堂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那种浓浓的澡堂文化也渐渐消逝了。那些简单的快乐,那些真挚的感情,那些属于一个时代的温暖,永远定格在那个雾气缭绕的日子里。如今,每当我路过那个早已变成超市的澡堂旧址,总会驻足片刻,仿佛还能听到澡堂里的欢声笑语,看见雾气朦胧中的身影。那些身影中,有父亲、有我,还有温暖了整个冬天也温暖了几代人最温馨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