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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4月18日

拾粪的记忆

□田 健

我10岁前值得用文字记录的事很少,唯有拾粪这件事例外。“庄稼是朵花,全靠粪当家。”在我还不能真正理解墙上这句话语的年纪,却已经受其影响,开始动手拾粪了。

我那时刚上小学二年级,9岁,个子比桌子高不了多少。那年冬天,受家里人谈论缺粮户如何被人看不起的刺激,我便产生了一个非常奇怪而坚定的念头:拾粪!我要用自己力所能及的劳动,为家里作一点贡献,减轻一点负担。

我没有向家里人透露我的“重大”决定,而是先找到西邻居——一个跟我同年级的男同学,秘密商量,共同约定,第二天早起开始拾粪。我们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劳动,争取得到家人的肯定和老师的表扬。

当我把这个决定冷不丁地告诉家人时,我清楚地记得,爷爷很不以为然地笑了,说:“你还太小,天气又冷,起恁早拾啥粪哩?还是好好上学念书吧。”

家里人越是劝我不要这样做,我就越是不听他们的话,犟劲儿冲天,非要做给他们看。

那个年代,在农村拾粪是件很平常的事,没啥值得大惊小怪的。不过要细说起来,干这事的在一个村里也就那么几个人,且多是家庭条件不好、上了年纪的老汉。他们穿件黑棉袄,腰上系根绳,戴顶破毡帽,邋里邋遢的样子,左手提着一个荆条编的箩头,右手拿着或腋下夹着一个竹制的专用粪叉,低头耷脑,无精打采,沿路边慢悠悠走着,好像永远是一副不慌不忙在地上寻宝的样子,很少有女人和小孩子拾粪的身影。

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家人才反对我小小年纪去拾粪,一来跟我的年龄不符,这不是一个刚上学的孩子该做的事;二来怕村里人笑话,讥笑这家的大人反而没有一个小孩子勤快懂事。

我自然没有考虑这么多,还是硬着头皮找出家里的一个破箩头,又找来一把缺角少刃的旧铁锹,把它们放在一起,组合成了配套的劳动工具。于是,它们就像是听我指挥的两名精神抖擞的战士,单等第二天早起一声令下,就开始跟我冲锋陷阵,浴血疆场。

第二天天还未亮,当全家人还在熟睡的时候,我便悄悄起了床,连脸都顾不上洗,打开屋门,拿起铁锹和箩头,开了院门,迎着凛冽的寒风,精神百倍地投入到这项对我家来说史无前例的光荣劳动之中。

我那位同学的父亲当时是生产队的一名饲养员,他晚上经常跟他父亲睡在牛圈里的吊棚上,见得、听得多了,对牲口吃喝拉撒的习性要比我知道得多得多。他告诉我,生产队的牛犊或小驴驹、小马驹还不到干农活的年岁,是不拴的,夜间会三三两两跑到村头集体的场上去吃玉蜀秆或豆秧、花生秧,这样就会在这些地方拉屎。所以,早起拾粪,一定得先到村外3个生产队的场上去,在那里举手可得、俯拾皆是,不用跑多少路就能轻而易举拾上一箩头牲口粪。

这看似简单的拾粪里头,还有这么多学问。听了同学的介绍,我心中暗想,要是拾粪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那不就要比谁起得更早吗?起得早,有粪拾;起得晚,连个屁都没有,白跑腿,劳而无功。这不跟“笨鸟先飞”“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一个道理?

我跟那位同学约定了拾粪的范围:我往东往南,他往西往北,不能跑到对方的地盘,不能违约。

农村的冬天就是“枯藤老树昏鸦”,一片萧条,尤其天不亮时更显得沉寂和荒凉,除了偶尔听到几声狗叫和公鸡打鸣,再没有能让你感到温暖和亲切的人间烟火了。

第一次早起拾粪,四周黑黢黢的,又无人陪伴,心里难免有些害怕,特别是村东头还有一片坟地,里边有棵枝杈都探到路上的大树,像个披头散发的老疯婆站在那里随时准备袭击人,使人毛骨悚然。

第一生产队的场上果然卧着几头小牛犊,可能是我来到这里时的脚步声惊到了它们,它们站起来,挤着逃走了。我在它们卧过的玉蜀秆堆旁,发现了几大坨黑乎乎的东西——牛粪,一定是牛粪!我就像饥肠辘辘的人看到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面包那样,生怕别人抢了先,快步上前,拿起铁锹,干净利索地将这几坨粪铲进箩头里。它们有的已冻成硬块,有的还是软塌塌的。由于牛粪的坨较大,箩头居然快要放满了。我像寻到了宝贝那样心花怒放,觉得自己的运气真好。当我绕着玉蜀秆垛继续转圈找牛粪时,突然从里边窜出一只野兔,险些撞到我的腿上,吓得我“哎哟”大叫一声,心嗵嗵嗵狂跳起来,好大一会儿还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

我又寻宝似的往南来到第二生产队的场,可惜那里没有一头小牛犊,自然也就没有半点收获。

当我转完自己的领地,用铁锹挑着箩头回到家门口时,正好碰见了那位同学。本来我还要向他炫耀我的劳动成果,可是当看到他的箩头里几乎装满了牛粪和驴屎蛋时,我像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一下子蔫了,除了嫉妒,还在愤愤不平,心想:他咋拾了这么多粪呢?

我把一箩头牛粪倒在自家厕所边,就像掘到人生的第一桶金那样,春风得意,吹着口哨,满心欢喜地回屋去了。这时天刚蒙蒙亮,天空还有几颗星星眨着眼睛看着我。

就这样,我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拾粪劳动,内心感到很充实、很自豪,俨然家里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走起路来都牛气冲天的。

后来有一天,听村里两个拾粪的老汉说:“最近可奇怪啦,为啥每天连半箩头粪都拾不到?”我和那个同学听了,偷偷地笑了。

再后来,我们拾粪的事被那两个老汉发现了,他们比我们起得更早,活动范围更广,经验更老道,最后彻底把我们两个小家伙打败了。

再再后来,听说有两个生产队的队长当着社员们的面大骂,说有人借拾粪之名,偷生产队的牲口粪,要是被逮住了,非批评他不可。

直到这时,我才好像明白了一些之前弄不明白的事。原来,拾粪还有更深的“学问”,拾不够,偷来凑。也就是在这种巨大的舆论压力下,我被家人喝令停止了这项颇有微词的劳动。

我不知道,我拾的几十公斤牛粪最终在生产队折合了多少工分或多少钱,也不知道是否有人把我当成了偷粪贼,冷眼相看,反正到后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但是我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因为我从来没有一次走近过哪个生产队的牲口圈粪堆,从来没有动过一次偷粪的歪心邪念。

时至今日,我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穿行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拾粪的情景,那冻手冻脚、笨笨拙拙的样子虽然有点幼稚可笑,甚至一度被人误解,但是我从来没有因此感到后悔和脸红,从来没有因此而感到“无颜见江东父老”。恰恰相反,每当想起这件事,我总会有一种自豪感和成就感,总会感到生活的不易,感到一个人的成长就像一季庄稼生长那样,离不了浇水、施肥,也躲不开风霜雪雨,唯有如此,才能茁壮成长,五谷丰登,收获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