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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3月28日

豆腐香

□王保利

喝过豆浆,没有喝过这么浓香的豆浆;吃过豆腐,没有吃过这么香浓的豆腐。在这片被化学方程式统治的星球上,总该留些滚烫的豆浆,固执地沿着陶碗边缘,漫出乳白色的、冒着热气的诗行。

春分翌日,市龙源湖公园的风景赏心悦目。不经意间,瞥见三三两两的游人提着塑料袋迎面而来,细瞧袋中均卧着方方正正的雪白豆腐。出于好奇,便问及来自何方?她们回头往东北方向一指,说是怡园菜市场一家豆腐坊。

“那家的豆腐是现磨的,可好吃了,吃着老香香。”穿红毛衣的大姐朗声说着,还抿了抿唇,仿佛齿间还留着豆腐的余香。

听闻,豆腐的香味霎时撞进我的鼻腔,让我深汲一口,回味悠长。望着红衣大姐还拎着水灵灵的黄豆芽,细如银丝的身段打着旋,倒像是从诗经“采采芣苢”的画卷里生出的新芽。忽儿几根豆芽跌落在青石板上,竟发出玉簪坠地般的脆响。

晨光漫过湖边绿盈盈的柳梢时,我既艳羡,又渴望,急盼去豆腐坊买一杯新酿的豆浆,尝一块现磨的豆腐。

疾行至菜市场,刚进大门便向里张望,只见东南角一家店前排着蜿蜒的队伍。店门头上的卡通画朴拙可爱,店老板正将刚压制好的豆腐布包轻轻掀开,双手浸在晨光里,动作利落地切着,像在弹奏着一架古琴。

奶白色袅袅的热气裹着草木清芬,恰似春雾贴着湖面游走。这般寻常的吃食,竟能让人品出千年前的况味——淮南王刘安在八公山下炼丹,丹炉里翻涌的豆浆凝成白玉,从此人间便多了这可纳百味的至柔之物。豆腐生性温润,却蕴藏着惊人的力量:每块雪白方寸间,都蜷伏着堪比鱼肉的蛋白质,沉淀着与牛奶比肩的钙质,更藏着《齐民要术》里记载的“益气和中”的古老智慧。

干黄豆经过一夜的浸泡,组织柔软,外形饱满,从磨盘间汩汩流淌出乳色溪流,铁锅边的蒸气热烈地升腾而起,氤氲了那首泛黄的《豆腐诗》:“种豆豆苗稀,力竭心已腐。早知淮南术,安坐获泉布。”现代科技为古法添了件铁铸的铠甲,却未改石磨转动的古老心跳。

在现代社会,虽然机械化的生产方式已经大大提高了效率,但使用传统工艺制作的豆腐仍然被一些人保留和传承,它不仅是一种生产方式,更是一种文化的体现。

店老板放完一锅豆浆,探身拿着清洁球清洗锅内的一根根电热棒。趁着间隙,我与他聊起来,店老板姓杨,今年67岁,干这行已有近10个年头。

“你这么清洗,多耽误工夫,不影响煮下一锅?”听着我的问话,杨大哥实诚地说:“是费点力气,可这能保持豆浆的原汁原味。干这活儿,一丝一毫不敢马虎。”

豆浆在一米高的大桶里静置了片刻,杨大哥开始点豆腐。只见他左手拿瓶,右手持工具慢慢搅拌起来。我看着心急,催他一下子倒进去不快些?

“这卤水点豆腐可急不得。”杨大哥缓缓用青盐卤均匀地点着,手腕悬在半空画着圆弧。“你看豆浆在变化。”杨大哥话言未落,桶里微微颤动的豆浆,渐渐凝成絮状的云团。真是“世界真奇妙,不看不知道”。

记得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写道:“豆腐之法,始于汉淮南王。凡黑豆、黄豆及白豆、绿豆之类,皆可为之。”此刻,瞅着杨大哥将大桶里的云絮舀进粗布包里,倒像是把整片汉时月色都收进了棉纱经纬。他妻子操作着自动压榨机,不锈钢器械与她有力的手掌默契合奏,传统与现代在晨光中达成微妙的和解。

案台上一板板温热的豆腐块,切面泛着象牙般的光泽,被顾客一块块地买走。不觉间,让我想起陆游“旋压黎祁软胜酥”的诗句。杨大哥的妻子递来半碗豆浆,一看就比寻常的豆浆浓稠三分。轻抿一口,初入口时如丝绸拂过唇齿,继而醇厚的豆香在口腔轰然绽放,仿若千万颗黄豆同时炸开金黄的铠甲,将贮存三季的阳光倾泻而出。细品时又有回甘,似有还无的清甜在喉头打着旋儿,让人想起秋收时节豆荚裂开的噼啪声。

我忽地觉得平时买的豆腐比这家的便宜,便心生疑窦。杨大哥解释道:“石膏点制的豆腐出得多,我这卤水老法子点制的豆腐要少一半还多。”噢,原来如此,果真应验“一分价钱一分货”的老话。

杨大哥掀开还冒着热气的豆腐包,雪白的表面上布满细密孔洞,宛如月面环形山。这是时间与力道共同雕刻的纹章,每个气孔都是大豆纤维与盐卤对话的遗迹。竹筐里蜷曲的豆芽突然发出细碎响动,原是水珠顺着芽尖坠落,在晨光里串成晶亮的珠链。这让我忆起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说的“豆腐得味,远胜燕窝”,此时方知诚不我欺。

“用青盐卤水点制的豆腐,质地紧密,口感筋道,豆香浓郁。不信,你尝尝。”杨大哥说。

《后汉书·卷二十四·马援传》载,马援当时已经62岁,汉光武帝刘秀担心他的身体,不愿意让他出战。马援则自信地表示自己仍然能披甲上马,于是刘秀让他试一试。马援跨上雕鞍,神采奕奕地环视四周,以示可用。刘秀见状笑道:“矍铄哉,是翁也!”精神矍铄意指老人富有精神,老而强健,不失风采。这个成语放在精神健旺的杨大哥身上再恰帖不过了。

精神矍铄的杨大哥,干起活来既麻利又亢奋,丝毫看不出他已是“奔七”的人了。刘秀若看到他的劲头,不知要怎么夸呢!

杨大哥每天4时准点来到豆腐坊,开始按部就班的忙碌。他先将前一天夜里泡好的黄豆粉碎,然后经过过滤、煮熟、静置、点卤,最后压制成型。每天如此,节假日会更辛苦些。我看到南墙上黄底绿字醒目的标语:不使用防腐添加剂,不使用转基因大豆。说到做到,难怪吸引这么多回头客。我不禁脱口赞道:“你这可是焦作的‘胖东来’啊!”

“他做的豆腐确实很良心。”接我话的是一位健壮体格的中年男子。对方给我介绍,他耄耋之年的老母亲原先住在市龙源湖公园附近,就喜欢吃这家的豆腐,去年搬到缝山公园附近居住,还念及这里的豆腐,他便每天由北到南穿城而过,跑将近10公里地来这儿买上几块豆腐。这里的豆腐虽然贵些,可吃着放心,吃着舒心。

何止是老太太念及这自磨豆腐,杨大哥说一些卖热豆腐和热豆花的经营者都来他这里拿货。归途,邂逅从这家豆腐坊进货的个体经营者在卖豆腐脑。木桶揭开时,雪白的豆腐脑颤巍巍映着天光,浇上虾籽、酱油,撒上点碧绿的芫荽末,倒像是把江南烟雨都盛在了粗瓷碗中。即刻想起朱熹写豆腐的诗句:“早知淮南术,安坐获泉布。”忽然懂得这寻常食物里藏着的,原是中国人千年来对土地的眷恋。豆腐脑滑过舌尖的刹那,细腻如吻的触感里,分明能尝出黑土地里钙质的清冽、大豆异黄酮的温存以及植物蛋白在唇齿间温柔的爆破。

舀一勺送入嘴中,滑爽柔嫩的口感,让人想起南宋时期林洪所著的饮食笔记《山家清供》里记载的“雪霞羹”——豆腐与芙蓉花同煮,白里透红如雪映霞光。这时虽无芙蓉,但春韭切碎拌着嫩豆腐,青白相间,倒应了古人“金樽玉液不足贵,豆腐青菜保平安”的俚语。豆腐在齿间碎裂时,大豆卵磷脂的芬芳与维生素E的润泽,正悄悄抚平现代人焦虑的肠胃。

那些石磨转动的吱呀声,卤水滴落的叮咚声,还有晨雾里此起彼伏的“豆腐……”的吆喝声,原来都是古老文明绵延至今的韵脚。排队的人群中,有年轻母亲念叨着“零添加”,有老者感慨“这才是豆腐该有的模样”,每个人的观念里,都盛着对抗工业洪流的微薄信念。

豆粒吸饱了月色,静静等待新一轮轮回。这豆腐香、豆浆浓的人间烟火,终将要献给大地,写给岁月。

是啊,人们购买的不仅是蛋白质与钙质的结合体,更是石磨与卤水的古老盟约;人们吞咽的不止是香浓滋味,更是在为即将消逝的手艺续命。

杨大哥案板上的每一道刻痕,都记录着现代人对本真的渴望——在这被化学方程式统治的星球上,总该留些滚烫的豆浆,固执地沿着陶碗边缘,漫出乳白色的、冒着热气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