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利

“一树新栽益四邻，野夫如到旧山春。树成多是人先老，垂白看他攀折人。”说来就这么巧，今年“数九”的最后一天竟是植树节，也就在我吟哦唐朝诗人于鹄《种树》一诗时，耄耋之年的张治聪老师邀我见面。更巧的是，老师喜爱吃羊杂碎，我也喜爱。于是，这天清早，我们第一次谋面便选在了小蜗牛市场的羊杂小店。

灶间两口大锅里的羊杂与丸子正咕嘟冒响，锅沿儿滚着珍珠泡摇头晃脑，水蒸气顺着窗棂爬出来，在初春的空气里扭动着袅娜的身姿。羊肚片在浓汤里舒卷如云，牛肉丸吸饱了汁水，泛着玛瑙般的温润。白瓷碗里浮沉着春意，热汤如融化的雪水，葱花恰似新发的草芽。羊杂碎的醇香混着芫荽的清气，与早春撞了个满怀。

张老师用筷尖挑起一挂颤巍巍的肚丝，晨光穿透它薄如蝉翼的肌理，在碗沿投下晃动的玉帘。“这羊肚像是春蚕吐丝的模样”，白汤腾起的热气漫过他银白的鬓角，“你看这碗里盛的，活脱脱一个水陆道场，春风都在碗底打滚儿呢”。张老师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哪一句话都浸染着教育的色彩。

我们吃得舒心，意犹未尽，87岁高龄的张治聪老师又邀请我到他家一叙。早闻张老师19岁从师范学校毕业，在教师的岗位上耕耘42年，桃李满天下，让我们甚是敬仰。

张老师不愧为辛勤的园丁，从他一楼门前五六平方米的花园可见一斑。春意在这儿拥挤着、打闹着，热闹非凡。迎春花、连翘花、南竹草、杏树、桃树、木瓜树，一株株、一棵棵，抑或发芽，抑或绽放，惊醒了四株酣睡的牡丹芽——绛紫色的笔尖正顶着晨露，在园中书写竖排的春帖。

最招人喜欢的，还是攀爬在篱笆上泼金洒玉的迎春。那上百朵金黄的花瀑实在狂放，挤挤挨挨地翻过篱笆，有几枝高高跃起，探出笑脸，迎接春风的垂爱。更多的在风里晃着铃铛，将晨光摇成细碎的金粉。张老师伸手截住一枝，充满诗意地说：“杜诗说‘嫩蕊商量细细开’，这群丫头倒像要抢着坐花轿哩。”话音未落，两只蜜蜂绒毛上沾着连翘花粉，醉汉一般定格在我的手机里。

室外已布满春色，屋内更加浓烈的春意撞入眼帘时，简直让人合不上眼帘。你看那一盆盆芙蓉、扶桑、绿萝、长寿花、三角梅、幸福树、雁尾竹、石斛花，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像是在春意融融的时节聚会，众芳争艳，各领风骚。

望着还未返青的花卉，张老师自言自语：“诗要像这枯花，肉身埋在旧冬，魂儿永远朝着新绿扑棱。”话里，无不充满诗意。

是的，张老师是爱诗的，所见所闻皆能入诗。张保安老师近水楼台先得月，日前撰写了一篇题为《“老朽”诗词蕴芬芳》的文章，大致涵盖了张老师诗词五个方面的内容。我想让他谈谈写诗的感受，他谦逊得缄口不谈。实际上，1993年9月30日，刘金忠老师在《焦作日报》编发过他写的《水调歌头·赞张振教老师》：谁伴西沉月，欲知为红烛。从教默度春秋，风华渐渐瘦。笑口金石玉言。慈怀和风细雨。甘苦寸心舟，血灌桃李壮。奋催笋成竹……

张老师则兴致盎然地垂听起弘正老师朗诵我创作的长诗《我是黄河的支流》。他从朗读的感情充沛，抑扬顿挫，到全诗的韵律、丰富的内容等，都予以评赞，让人受益匪浅。

一张彩色大照片摆在电视柜的正中央，好奇心促使我拿起来，只见9位学生簇拥着张老师，笑得如迎春花开的模样。照片背面，有张老师2019年10月16日写的一首诗：“桃李设盛宴，邀我八旬翁。多年不见面，今朝喜相逢。拉拉家常话，忆忆校园情。相对面面觑，耳顺白发生。”我端详着、感受着，看得出他们师生间的情谊深厚。

张老师浑身充盈着诗情友情，他对晚辈同样寄托厚爱。2024年12月28日，张老师闻知孙子在学校得了“211”奖状，欣然写了《领奖台上的遐想》一文，既是对后辈的鞭策，又是对他们的勖勉：奖状是一张纸，既沉甸甸，又光鲜灿烂。奖状装有匡衡的身影，有欧阳修的苦学勤勉。奖状是一张纸，说的是过去，彰显现在，但它也憧憬着未来，奖状是动员令，让我看到了希望和光明，促使我勇登顶峰，折桂放彩，争取一个灿烂的前程！

白瓷盏里的龙井浮沉渐缓，满屋清香四溢。忽有风掀动张老师案头的诗稿，纸页间露出半句自题诗——“老根深掘三寸土，要接新雷第一声”。阳光斜穿过他银白的鬓角，他笑意盈盈乐道：“都说老树皮糙，你瞧窗外那迎春——枯藤偏要开金花，老骨头更要唱鲜亮的词啊！”

临别时春晖已酿成蜜，迎春花影在他肩头织就金色花影。张老师执意送到楼口，转过街角回望，老人仍立在花瀑里，白发与黄花都沐浴着蜜色的光。风起时，连翘摇落细碎的金箔，而牡丹芽褪尽绛紫，将青玉般的叶掌举向苍穹——那姿态就像19岁的乡村教师，在教室里举起第一根粉笔。

想起茶几上那本张老师正在翻看的2025年2月下的《老人春秋》杂志，封面头条红色标题《从春天出发》，我愿随老师一起，从春天出发，去追逐梦想。春风拂面，我不禁有感而发：不信东风属少年，白头披雪种春烟。犁开冻土三千丈，十万青山在眼前。

此刻，我忽然明白：有些春天住在羊汤翻滚的气泡里，有些诗意蛰伏在花卉的香芬中，而所有向着光阴生长的故事，都会在植树节的清晨，化为走向春天的拔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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