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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1月17日

■“读读写写”之五——

徜徉在学习与抄袭之间

□ 北里汉

一位朋友写文章记叙新疆之行,在写到乌鲁木齐大街上的阳光时写了这样一句话:“太阳的光线亮丽地透过街上的大叶榆树,点点漏在人行道上。”看到这个“漏”字,我眼睛一亮,感觉这个字用得很传神,比常见的“射”“落”好多了。由此,我又想到了“筛”,也是一个写阳光的字。平心而论,“漏”字不如“筛”字,“漏”只是阳光在动,树叶是无动于衷的;“筛”却是树叶和阳光的互动,更为传神。

第一次看到用“筛”字来写树叶间落下来的阳光,是在刘心武的小说里,具体句子记不清了,大概是说密密的树叶把阳光“筛”下来,化成片片金色的圆圈,落在地上。随后又在茅盾的某篇小说里看到了这样的用法,我的第一感觉是:原来刘心武是从茅盾那里学来的。后来在宋词里又看到了这种用法,我就想到原来今人都是跟古人学的。然后看到清末革命家林觉民《与妻书》里的句子:“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一点新鲜感都没了。

我在刘心武的小说里读到“筛”字是上世纪80年代初的事,其实大约10年前就读到过“筛”的这个用法,在《红楼梦》里。大观园里的姑娘们在一起赋菊花诗,其中就有一句“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只是那时候我读诗读得很肤浅,仅仅得其皮毛,尤其是对诗的炼字还没有一点儿感觉,读了也就读了,没有留下一点印象。10多年后再次读到,有了印象却没了新鲜感。这么多人这样用“筛”字,是学习,还是抄袭?

还有一个炼字的典范是“绿”。王安石的《泊船瓜洲》是一首相当有名的诗:“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把形容词“绿”用作动词,把静态的意象变成了动态的意象,的确很有韵味。经洪迈在《容斋随笔》里一宣传,就成了千古名句,很多讲写作技巧的书都要讲这个例子。据《容斋随笔》里说,王安石在草稿上改了十几次,最后才选定这个“绿”字。但钱钟书先生说,这个字法不是王安石首创。唐诗中早已屡见,钱钟书先生就列举了丘为的“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白的“东风已绿瀛洲草”,常建的“主人山门绿”等。钱钟书先生在编《宋诗选注》的时候选入了这首诗,他对王安石之所以改了十几次而不得不用这个“绿”字,设想了五种可能:“是忘记了唐人的诗句而白费心力呢?还是明知道这些诗句而有心立异呢?他的选定‘绿’字是跟古人暗合呢?是最后想起了唐人诗句而欣然沿用呢?还是自觉不能出奇制胜,终于向唐人认输呢?”钱钟书说得很委婉,无非是说王安石这样用“绿”字,不是与古人暗合就是抄袭,这个问题,恐怕只有王安石知道了。

中国文化几千年一脉相承,后人对前人的艺术成果是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发展、有所创新。要继承就要学习,就难免有近乎抄袭的东西,写文章的人大抵都是徜徉在学习与抄袭之间,所以我们不能鸡蛋里挑骨头,对此类学习、借鉴要求过于严苛,后人就无所适从了。

更为突出的例子是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这首现代白话诗在现代文学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其中下边这一段的名气很大:“沟湾里胶泥黄又多,挖块胶泥捏咱两个;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捏的就像活人脱。摔碎了泥人再重和,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捏完了泥人叫哥哥,再等几天你来看我。”我小时候在大哥的语文课本里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也只是感觉有些新鲜,还不懂得其中的艺术性。后来学现代文学时,使用的教材对这段话给予了极高评价,才从艺术形象上认识到了这段话的妙处。不过后来读冯梦龙编写的《竹枝词》,读到了一首明代的民歌《泥人》,才发现李季的这段诗是从这里拓来的,使《王贵与李香香》的艺术价值在我心目中大打折扣。《泥人》的全文是:“泥人儿,好一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来揉和了重新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我。”而据冯梦龙说,这首民歌是从赵孟頫的太太管夫人的小曲拓来的,不过改了两个字。李季的诗与前人的民歌这样高度的相似,恐怕不能以暗合看待,是学习创新?是抄袭剽窃?只能任论者见仁见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