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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9月06日
曾祖父的店
□ 邢观澜
前几天路过市区的和平西街,看到鳞次栉比的高楼、川流不息的车流、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由想起近百年前曾在这里开店营生的曾祖父,他以一己之力开店数十年,伴随焦作成长,不仅赢得众口赞誉,而且深深镌刻进了寻常百姓的记忆之中。
曾祖父的店是一家小店,却是早期焦作城市印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上世纪30年代,在焦作福中街与东马市街之间,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名为东新街,后来改名黄楝街、协盛和街,现如今叫和平西街,在当时是比较繁华的商业街,两旁有众多餐馆饭店、杂货摊铺等,平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曾祖父的店,就是其中的一个,位于东新街东向北侧,旁边是范家戏园(后更名为大舞台)。店面有两间房大小,主营羊肉汤、油酥饼。饭店规模不大,但滋味不错,据2019年6月15日《焦作日报》报道:新中国成立前,东新街最热闹的地方,曾有4家驰名焦作的饭店和小吃店,分别是张三包子、邢家羊肉汤、蒋家油条豆浆和五福楼饭庄。曾祖父的小店就是邢家羊肉汤,在当时称得上有口皆碑,换成现在恐怕早就是美食攻略上的网红店了。
曾祖父熬制的羊肉汤,之所以驰名焦作,在于手法专心、材料上乘。曾祖父首先以新鲜羊骨大火熬煮,待骨汤初具规模再佐配羊肉继续熬煮,故而汤白肉香,闻之令人垂涎欲滴。这样的白汤,用羊肉片打底,抓把香菜,淋上红红的辣椒油,可以说是色香味上佳,每天都吸引众多食客光顾。与肉汤搭配的还有独家制作的油酥饼,两者相得益彰,回味无穷。油酥饼制作比较烦琐,需要先用油炒香面粉,再揉搓形成油酥面,然后团揉成饼进行烘烤,这样做出来的油酥饼咬一口酥脆焦香,让人回味。曾祖父之后,没有子女再从事饮食行业,油酥饼这项技术后来传授给徒弟(也是我三奶奶),她长期在服务楼工作,退休之后于上世纪90年代还在焦南摆摊售卖过一段时间。
曾祖父名叫邢喜胜,祖籍新乡长垣,那里是著名的烹饪之乡,现如今长垣烹饪职业技术学院便是明证。这块热土走出过许许多多为生计而奔波他乡的平凡劳动者,曾祖父就是其中一员。曾祖父生于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族内虽然出过读书人,但家境于乡间闾巷总是一般,高祖父以细木工为业,为乡民雕花凿木讨生活。清末民初,社会动荡,百业凋敝,高祖父这样的细木工常常无以为生,有一日活计才有一日吃食,找到活计待到晚间回家方有一小袋小米可以熬粥果腹,可现实最多的却是一句“都睡吧”,叹息之余,全家老小就明白当晚是一粒米都没的下锅,只能饥肠辘辘地闭眼睡觉。家乡没有活路,曾祖父只能外出谋生,上世纪20年代末,他随同乡到开封当学徒,学到了厨师手艺,后来听说焦作兴建煤矿,比较繁华,就来到方兴未艾的焦作矿区,开设了专卖羊肉汤和油酥饼的小饭店,用高热量的肉食来满足重体力煤矿工人的需求。从老照片看,小店属于近代砖石建筑,当时已属于有些档次的洋房了。现在看来,曾祖父还是有些商业眼光的,比如门面选址注重客流量,当时街口的东部、北部是福中矿务大学(今河南理工大学北校区所在地)、福中总公司,学生、职工都是潜在顾客,旁边是范家戏园,散场后观众正好可以来吃个宵夜。
曾祖父为人和善,同情穷人,不畏黑恶势力。1942年,河南遭遇大饥荒,“水旱蝗汤”(黄河花园口决口、旱灾、蝗灾、汤恩伯部劫掠)轮番上阵,灾民四处逃荒。曾祖父守着小饭店经常救济逃难的灾民。某日,有一位老人因饥饿一头栽倒在路旁,曾祖父将他扶到店内,给他喝汤吃饼,临走时还用包袱装了几十个油酥饼给他。老人身无分文,再三感谢,最后把跟随他而来的一条大黑狗留在了店内看门。这条大黑狗健壮勇猛,看门忠心耿耿,取名唤作大黑。当年大土匪刘某趁灾流窜到焦作城区劫掠,他携情妇去戏园看戏,路过店门口,其情妇旗袍被大黑咬破。刘匪怪癖发作,不以为怒反觉得这条黑狗勇猛好玩。实际上在刘匪眼里,情妇好找,好狗难寻,于是大嚷着要把狗拉走。他手下的土匪去抓狗,却被狂叫的大黑吓得不敢上前。见强抢不成,刘匪又假意说掏大洋买狗,让曾祖父拿绳子先把狗拴起来。曾祖父不为所动,淡然拒绝。刘匪因着急看戏,只好骂骂咧咧悻悻而去。后来大约因为别的事耽搁或者忘了此事才没有再来报复。大黑狗老死之后,狗皮被曾祖父做成褥子留作念想,传承几代至今。小时候我还亲手摸过,黑毛柔光华亮,让人不禁想起那往昔的岁月。
焦作被日伪占据时期,特务横行,到处残害百姓,曾祖父对他们也是愤恨有加,导致被特务怀疑。一次,一个便衣特务假装聊天在路上拦住曾祖父,拉着他往偏僻处走,意图秘密逮捕。二人正在纠缠之时,高祖母见状急中生智,上前故意大声斥责曾祖父:“你这个掌柜咋当的?店里边那么忙,你还有空在这儿闲喷?”趁特务愣神的工夫,高祖母拉着曾祖父就回店里。晚上又赶紧让曾祖父扒煤车逃往开封,找亲戚躲避,等待大半年风声过了才返回焦作。
就这样,小店在旧社会艰难生存了20多年。新中国成立后,邢家羊肉汤店响应“公私合营”号召,并入了国营食堂。曾祖父曾就职于服务楼、四海春等饭店,成为国家的主人公,从此有了安稳的工作,不再担惊受怕。他爱岗敬业、勤恳工作,一生任劳任怨,在上世纪60年代末因病去世。
曾祖父的小店,见证了焦作从一个矿区一步步成长为煤城,甚至它本身就是焦作成长的一部分,就像被时代大潮推动的一枚小小贝壳,见证了雄奇与秀美,一转身却又融入大海,化作了大海里的一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