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 毛

引 子

1938年夏天的重庆，天气出奇得糟糕，又湿又热，比往年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在江边的一孔桥洞下边，有两个乞丐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们是一对老年夫妇。老头身材不高，面容瘦削，虽是气息微弱，却也别有气度。老妇人不失利落，从那一双眼睛上看她过去一定是位大美女。

桥洞下的环境恶劣到了极点。酷暑高温之下，蚊虫叮咬，粪臭熏天，时不时有野狗出没。

比这环境更坏的是老夫妇的心情。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悲愤。

老夫妇悲愤，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命运，而是因为国家。日寇肆意侵略中国，而政府抗战的态度却十分暧昧，正面战场上的局势一天比一天坏。

老头名叫杜严，生于1875年，字友梅，河南省博爱县人。

眼下的杜严行将饿死，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杜严曾是名满华夏的实业家、教育家、官员、大儒。幼年时期的杜严，当了10年的乞丐，很意外没有被饿死。晚年时期的杜严又一次沦为乞丐，不出意外地要挨饿而死。

杜严由一个富甲一方的豪绅变成不名一文，完全是因为他裸捐了全部家财。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来，侵华日军在很短时间内占领京津冀，攻入河南。

对于日寇的侵略行径，杜严义愤填膺。此时的杜严年逾六旬，已经赋闲居住在博爱老家10多年。

杜严决定，尽自己所能，支持抗战，尽数变卖家产，所获3.6万大洋。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他全部捐献给国民党省府。

1938年2月17日，新乡失守，18日日寇攻陷修武，19日攻陷焦作，20日攻陷博爱。

此处的杜严，完全失去了容身之地，于博爱县城破之前携老伴出逃，先到南阳，后到武汉，最后来到重庆。

杜严夫妇仅有的一点盘缠很快用尽，二人沦为乞丐。

杜严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终于到了横卧不起的地步。

国民党抗战，兵败如山倒。一个消息传来，国民党军贪挪军费现象严重，自己捐献的3.6万大洋也被挪用，杜严更是忧愤满腔。

老伴外出讨饭一整天，只讨得半块馍，服侍杜严食用。

杜严予以拒绝。他要用饿死自己表达最后的愤懑。

杜严觉得对不起老伴。老伴本是大家闺秀，跟着自己一辈子，最后竟沦为一个乞丐。

造化弄人，也体现在自己身上。自己幼年曾讨饭10年，一辈子苦苦奋争，终于功成名就，不成想于晚年再一次成了一个乞丐。

杜严的神志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他们相互依偎，迎接生命的大限。

杜严这一生，可谓恢宏壮阔，跌宕起伏。他是一个大开大合的人物。家国大爱，他并不排斥烟火人生。

民以食为天。杜严把吃饭看作天大的事，把烹饪也看作天一样的大事。

杜严是一位顶流的烹饪高手，他精研烹饪，追求人间的味觉审美。

这也难怪。幼年时期的杜严长期挣扎在饥饿的生死线上，一生之中，他也看到过太多太多饿死人的现象。他觉得，一个人挨饿而死，是极为凄惨的。

杜严气若游丝。老伴有太多的不解，自己的先生一生追求“食为天”，偏偏还是被饿死；一生追求救国图存，偏偏还是国破家亡。

杜严的一生，经历了无数个重大的人生节点。在每一个节点，杜严有意无意总选取一种独特的载体作为纪念。

这种载体就是美食。杜严具有超强的创意能力，他精心烹饪，留下了许多有故事、有意境的特色美食。这些美食，是杜严一辈子的记录和写照，也是他一辈子的偏心和挚爱。

此时此刻的杜严，反而没有了饥饿感。

杜严的思绪像白云一样在飘飞。这些色香味俱佳的美食，像过电影一样，映现在他的脑海，映现在自己眼前。

与其说杜严是在欣赏自己的美食作品，不如说是在回顾他不平凡的一生。

杜严依稀看到，一份热气腾腾的酸香浆水面端呈到自己面前，陆陆续续还有七方千金糕、怀商杂派饭、清化姜糖糕、加官摇钱菜、怀庆土信面、太守玉兰片、博爱汤水席等，让自己目不暇接。

酸香浆水面避免了自己被“易子而食”，曾经挽救了自己幼小的生命。

七方千金糕彰显了七方姑娘的心灵之美，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七方姑娘不用相”，从而成就了自己完美的爱情。

怀商杂派饭作为自己发明的别出心裁的“征信系统”，成就了自己怀商人生的起点。

清化姜糖糕，来源于杜严倡导的教育革新。中国古代传统教育缺少一种灵魂，就是科创灵魂。教育救国必须高度重视现代科技。生姜有还魂药之称，怀姜乃生姜极品。清化姜糖糕是杜严重视教育救国、科创救国的见证。

加官摇钱菜，见证了杜严一生最豪气的“争”和“取”。这个争取不同于常人的争取，他完全是一种为了天下百姓而不是为了自己的争取，一种不是争取的争取。

怀庆土信面的土，是金木水火土的土；怀庆土信面的信，是仁义礼智信的信。土即是信，信即是土。土信面构成了怀商文化的精神内核，也是怀商成为“信商”的根据。

太守玉兰片，来源于张扬。张扬被称为“天下忠义第二人”，其忠君爱民的节义精神丝毫不输于关公关二爷，比张赶村的竹子还要高洁。玉兰笋片彰显了怀商文化的“义商”内涵。信义怀商堪称中华儒商。

博爱汤水席，吉鸿昌将军成功调停回汉矛盾，杜严动员回民、汉民分别送上牛肉团子、牛肉圆子，取团团圆圆、广博有爱之意。吉鸿昌深受触动，始有博爱县之名。

然而，杜严却一口也吃不着，在无尽的遗憾中，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杜严堪称一代儒商。杜严坚持认为，儒商，是文化认同的“儒”与身份认同的“商”叠加而来的复合概念，是能够把哲学意义上的“知”与商业实践上的“行”合二为一的商人典范。

儒商既是儒又是商，他们以商业行为践行君子人格，以儒家文化诠释商业精神。

杜严坚持一辈子弘扬儒商文化，始终践行以义取利，秉承家国情怀，强调人心管理，既传承儒家文化精华，又打造新的商业文明。

一、酸香浆水面

清光绪元年(1875年)，一场持续的旱灾席卷整个华北地区。

即使在正常的年景，不少家庭都会遭遇春荒的考验。只不过，通过多种渠道调剂，一般都可以挺得过去。

然而，这次春荒却让太多的家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草根、树皮都成了食物。

在怀庆府河内县，有一个十分有名的镇子叫清化镇。这个镇的不远处，有一个村子叫马营村。

马营村有一对中年夫妇，丈夫姓杜，家境本就十分贫寒，灾荒来袭，更是难以为继，被迫外出讨饭为生。雪上加霜的是，妻子还有身孕在身。

这一天，天气闷热得厉害，杜氏夫妇急忙往家里赶。由于长期少吃没喝，妻子的身子骨十分虚弱。

就在这几天，妻子一直腹痛难忍，丈夫知道，这怕是早产的预兆。

走到村西不远处，妻子连一步也走动不了。丈夫看见道旁有两堵短墙围成一个角，就费劲地把妻子背扶到那里。随着一声低弱的啼哭，一个男婴出生了。

抱着奄奄一息的婴儿，丈夫要把他丢弃，妻子死命不从。他们长期讨饭，沿途看到过太多的弃婴尸首。

夫妻二人带着孩子，来到他们破败的家里。

孩子被饿得哇哇直哭，可是根本没有奶水。每一天，夫妻二人用一点点稀粥汁勉强喂养这个脆弱的小生命。没想到，这个小生命活了下来。孩子取名叫杜严。

两个月以后，他的母亲被活活饿死。

杜严长到4岁，这场奇旱灾荒也持续了4年。

光绪三年为农历丁丑年，光绪四年为戊寅年，这场灾荒被称为“丁戊奇荒”。灾荒波及山西、陕西、河南、山东等省，造成1000余万人饿死，2000余万灾民到外地逃荒。

这4年间，灾荒发展得一年比一年严重，到最后竟出现“易子而食”的惨象。

这一天掌灯时分，杜严家里来了一位蹒跚的中年男人，把自己三四岁的孩子交到杜严父亲手里，同时要把杜严带走。

杜严父亲虽然饿得神志不清，但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父亲搂着杜严，大放悲声，虽有千般不舍，虽有千般罪责感，可这两个做父亲的也顾之不得了。

就在杜严父子最后分别的一刻，突然一阵酸香味扑鼻而来，不知是谁在门口放了一罐酸香浆水面。

两对父子不顾一切地把这一罐面分食一空。

隔日的同一时分，这对父子又一次来到杜严家里，又是在最后分别的时刻得到了一罐酸香浆水面。

两个孩子就这样保住了性命。

这两个苦命而又幸运的孩子后来成为一对一辈子的好朋友，这个孩子叫王颂文。

杜严和王颂文一辈子都有一个最大的遗憾，他们以及他们的父亲一直都没有搞清楚那持续送来的救命酸香浆面是谁送的。

隔三岔五的，王颂文都要做酸香浆面给杜严吃。他们往往会相视苦笑，如若不是这种面食，自己就成了食物。

按照杜严的创想，王颂文把酸香浆面进行了很大改进和提升，以至于成了一道当地名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