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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8月09日
无言的胡同
□ 贺新花
(本报资料图片)
没人居住的胡同,不再沟通南北,没有人来人往,也就失去了胡同的意义。当我站在老家胡同口的时候,仿佛站在了废墟里。曾经熟悉的胡同,面目全非,我站在这里,找寻着昔日的欢声笑语,搜寻着逝去的斑驳记忆。
一
这条胡同大约有200米长、2米宽,居住着20多户都是姓贺的人家,因此胡同的名字就叫贺胡同。我出生和成长在这里。
听父亲讲,贺胡同很古老。
在我的眼里,贺胡同更像父亲,很坚硬,为我们遮风挡雨;贺胡同又像母亲,很柔软,带给我们长长的温暖;贺胡同还很鲜活,赓续着一代代贺家人的血脉。
记得胡同南头,居住着一位小脚老奶奶,核桃褶子般的脸上总是带着亲切的笑容,因为牙齿脱落,笑容一开,就能看到嘴里的空旷,小孩子都叫她没牙奶奶。没牙奶奶喜欢小孩子,孩子们也特别喜欢去她家玩,因为没牙奶奶会给我们讲嫦娥仙子飞到月亮上的故事。还有就是,每年秋天大枣成熟的季节,胡同里的住户就会有一次狂欢,就像过节。因为没牙奶奶家有一棵枣树,那棵枣树很大,树干很粗,小孩子伸出双手都抱不住,每年结的红枣又大又多又甜。听没牙奶奶说,枣树要好好看护,不然就会不结枣。谁会喜欢不结枣的枣树呢?因此,再调皮捣蛋的小孩,也不会去伤害这棵枣树。所以,居住在胡同里的人年年有大红枣吃。每到红枣成熟时,没牙奶奶摇动着小脚,给一家一家送枣,一家送一大碗,剩下的红枣大家聚在一起吃,胡同里的我们热热闹闹地吃着红枣,听没牙奶奶讲着故事,这时候的我们是欢喜的,整个胡同里飘满了笑声,弥漫着红枣的香甜。
胡同里分布的是一个个四合院,这些四合院的大门不是朝东就是朝西,里边居住着一个个家庭,演绎着锅碗瓢盆交响曲,充满着热闹喧嚣,充斥着鸡鸣狗吠,来往着人情世故。
现在,倒下的墙壁堵住了胡同口,胡同两侧的房屋经过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已经风化老去,不是房顶塌出了个大窟窿,就是梁檩裸露,也有个别结实的,仍站在那里,远远看去了无生机,在无言中诉说着光阴,周身写满了孤寂。
夕阳的余晖洒满大地,也拉长了我的身影,我将脚踩在土堆上仔细辨认,这里应该是儿时伙伴小五的家。她家是胡同里的第一家。胡同口的两家门朝大街,留给胡同的是高高大大长长的东西两面山墙,走过石头山墙向左拐,第一家就是左右对称的两处院落,小五家位于右手边的这个四合院。
我和小五同岁,是最好的伙伴,我们每天在一起玩,在胡同里挤过墙根,扔过沙包,捉过迷藏。记得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我们玩老鹰捉小鸡游戏,一大群小伙伴排起了长队,母鸡保护着小鸡,头摆尾动,和狡猾的老鹰过招。由于人多,玩得忘记了回家,那长长的欢笑声不时在胡同中回荡,直到一位小朋友的家长去叫,我们才知道时间很晚了,小五回家后因此挨了打,我也因此遭到了母亲的责骂。儿时的责骂成为挥之不去的记忆,今天我站在了这里,可是小伙伴不见了,胡同也已不再是心中的胡同。
二
我小心腾挪着脚步,目光找寻着自己家的小院。在这个四合院里,我家的房子坐北朝南。
这座坐北朝南的房子是解放初期打土豪分田地时,按照成分分到的。父亲说,我们家是贫农,在那个安贫乐道的年代,根红苗正的爷爷奶奶分到了这座冬暖夏凉的北屋房。房子是上下两层的阁楼,每层三间,父亲是老大,父亲、母亲结婚用的就是这个阁楼,我们兄妹五个都出生和成长在这个阁楼里。
我们兄妹五人,我排行老三,老大是哥哥,上边一个姐姐,下边还有两个妹妹。最大的哥哥名字最后有一个“城”字,下边四个妹妹的名字最后都带一个“花”字,父亲说,一座城里四朵花。足见父亲、母亲对我们的呵护。那时的我喜欢干活,无论是农活还是挑水、担粪、拔猪草,我都和哥哥、姐姐抢着干。尤其是拔猪草,几乎被我包了,每天放学回家,我都和小伙伴一起去,几乎每天都能让我家的猪吃到一篮子鲜草。每年我们家都要养成两头大肥猪,父亲说这里有我的功劳。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们村子里要铺设自来水管道了,这个好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奔走相告,个个脸上洋溢着欢喜。尽管只是将管道铺设进院,一个四合院共用一个水龙头,也已经进步多了,再也不用一条街的人都跑到水塔那里排队挑水了。这可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这个消息振奋了所有的人,施工那天,胡同里的人都出动了,左邻右舍亲如一家。大人们忙前忙后挖沟、铺管子,我们这些小孩子也像过年一样,虽然帮不上忙,但也跟着大人们高兴地跑前跑后。
当我看到胡同中间开挖出的一条直直的深沟,看到埋进去的主水管,以及通往各个小院的分水管,我想到这条日日走过的胡同的重要。那时的我,认为胡同像一根高大粗壮的树干,将枝丫藤蔓脉络清晰地向各家伸展,传递了各家的家长里短,承载了胡同人的光阴。现在想想,那时的人欲望真的不高,也许是贫穷限制了想象,自来水管道已经通进院子了,就没有人想着把管子铺到自家屋里,享受更多便利。
三
那是一个夏天,胡同里挤满了人。原来是因为退亲惹来的麻烦。那时候的我,对于高考、对于退亲的概念十分模糊,懵懂不清。那时刚恢复高考,听母亲说是隔壁家的三妞考上了大学,随后就要退亲。男方不同意退亲,来了一帮人闹事。在亲戚们的干预下,三妞成功退亲,过上了安安静静的大学生活,最后成了一名会给人看病的医生。小小年纪的我,竟然赞成退亲,认为他们不般配,在那个年代,我的思想还挺超前。
我继续找寻着我家的小阁楼,突然想起,门前有两棵榆树。是,门前有两棵榆树,是我们兄弟姐妹小的时候,父亲亲手种下的。榆树和我们比着长,我们长大了,榆树也长成了参天大树,从胳膊粗细长到环抱一圈,从一人高长到高过房檐,笔直挺拔。榆树是树木中的伟丈夫,与南方种植的榉木并称“北榆南榉”,因韧性强而不好砍伐,民间也有将“榆木疙瘩”借指不开窍的人。榆树花纹类似鸡翅木的花纹,木质柔韧、花纹漂亮,是做家具的好材料。父亲说等榆树长大了可以给姐姐做嫁妆用。等姐姐和树木都长大了,时移世易,市场开放了,商场里的成品家具代替了手工打制家具,榆树早成了我们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忍心伐掉,两全其美,榆树依然长在那里。两棵榆树之间拉上一根绳,可以晾晒衣服。玉米收回家后,一家人往榆树上挂玉米,榆树上挂满了玉米,也挂满了丰收的喜悦,两棵榆树变身黄灿灿的玉米树。
有一年夏天,暴雨如注,胡同变成了一条河,雨水滚滚向南流去。我家四合院里的排水口眼看就要变成进水口,如果倒灌进水,就会把小院淹没。哥哥发现了,感觉情况不妙,急忙喊我们出来挡水。我们冒雨找来了盖房子用的砖块,堵在院子低洼的排水沟里,阻挡水流倒灌。这时,还是初中生的我,利用所学的围堰知识,将几块砖扔进水里,用脚踩住,避免被水冲走,码放在排水口的外侧,围成了坚实的半圆形,不仅自家院里的水可以流出来,而且挡住了雨水的倒灌,水流遇见围堰自然绕道而行。当时只是灵机一动,挡住了水流,没觉得什么,可是哥哥十分诧异而又惊喜万分地问我:“你怎么想到这样能堵水?”这件事,哥哥在人前人后夸奖了我好几次,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受到哥哥的夸奖,自然沾沾自喜,因此我年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胡同里那年夏天的大水,也成为我心中难以抹灭的记忆。
我终于找到了我家的榆树,两棵高大挺拔的榆树,伴随我成长、见证我长大的榆树,父亲亲手种下的榆树,母亲用岁月浇灌的榆树,它们还在,可是父亲、母亲已经作古。每每读到余光中的《乡愁》,我都会禁不住泪流。如今的乡愁,是再也买不到的车票,是再也无法联系的那头,是实实在在的一方坟墓,站在矮矮的坟墓旁,心中默念的我在外头,父亲、母亲却在里头。
曾经装满了幸福的老屋已经坍塌了,房梁和檩条都露了出来,人去楼空,只有门前的老树还在见证着春夏秋冬的轮回。
如今,曾经欢声笑语的胡同不见了,胡同里住着的几十户人家也不见了,只剩下这无言的胡同,守望着岁月的沧桑。这么多年,空心村越来越多,就像眼前的胡同,还在一点点凋零。
世间万物,都在周而复始中循环往复,现在我居住的城市,空了太长时间的空心村,这几年已不再空心,代之以高楼林立,一跃成为市中心,曾经生生不息的胡同,凋零殆尽,许是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