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平

1

解放前，老城最大的杂货铺当数“恒茂”，经营着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等日常杂用。掌柜姓刘，先前是沿街叫卖的担挑货郎。20多岁时，他攒下点钱，开了间小店，经营几年后，在城里最繁华的地段盖了4间青砖灰瓦房。铺面宽敞，货品齐全，刘掌柜为人和气、精明能干，恒茂杂货铺生意做得顺风顺水。

然而，刘掌柜已过而立之年，膝下无一男半女。他媳妇到城南娘娘庙抽过签，让算卦仙儿再细细掐算，说他五行缺火。而白酒性烈似火，阳春三月，择午时开坛售酒，定能生意兴隆、人丁兴旺。不知是卦签灵验还是巧合，当年他媳妇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刘掌柜儿子周岁那天，平日里不沾酒的他破天荒地端起了酒杯，红扑扑的脸上堆满笑意，边喝边看儿子抓周。床上摆着算盘、毛笔、砚台和铜钱。儿子爬来爬去，这些玩意儿看也不看，胖嫩小手却抓住他手上的酒杯不放。家人迷惑不解，刘掌柜却连声称好，说这孩子因酒而生，看来与酒有缘，索性小名就叫“小九”吧！然而，这个小名日后却一语成谶。

2

柜台上两个棕黑色酒坛盛着五分钱一两的红薯白干。打酒时揭开裹着红布的木头盖，手捏酒提，咚一声稳稳沉入坛底，再迅速提起，盛在黑粗碗中。

柜上的五香花生、油炸开花蚕豆、松花蛋和卤豆腐之类的下酒小菜简单、实惠。喝酒的大多是做小买卖或扛活拉车出力气的。他们手捏着半块卤豆腐，再打二两酒，用舌尖舔着卤豆腐，嘴唇慢慢咂着酒，二两酒能消磨大半天。有的只买酒，不要下酒菜，在柜上盐罐里拿一颗大盐粒，舌尖舔盐，唇边咂酒。

更绝的是，大盐粒也不用，酒打碗里，便从兜里摸根铁钉，以唇舌品酒，凉丝丝的铁钉在嘴里调味，依然优哉游哉。铺里没有桌凳，人们大多斜靠柜台站着喝。人多时，便端碗到屋檐下蹲着，吱的一声，一口酒下肚，神情悠然，自在如仙。来的都是常客，酒无须名酿，微醉足矣；菜不必荤素，杀杀酒气即可。喝酒就图个花钱不多，过瘾解馋。

“小九”叫着叫着长到了20岁，成了杂货铺的二掌柜。然而，从小娇生惯养的他，书不愿读，活儿不会干，成了横草不拿、竖草不拈的主儿，啥营生本事没有，吃喝玩乐的路数倒是门儿清。他嫌铺里的酒味糙劲大、上头快，过了一夜嘴里还是一股酸红薯味，就在城里有名的五福楼、大仙堂、怀庆饭庄，与酒肉朋友吃饱喝足后记账走人。饭庄酒楼也不怕赖账，他前脚走没到家，后脚跟讨账伙计先到了。再殷实的家产也架不住这般祸害，刘掌柜急着给他成了亲，以为有了媳妇可以拴拴心。

3

铺里的伙计姓许，叫来福，山东阳谷县人，祖上是酿酒师傅。15岁那年，来福父亲病故，母亲领着他和弟弟来河南投奔亲戚，半道走散，他一路乞讨到了老城，被刘掌柜收留，成了管吃住不管工钱的小伙计。来福忠厚老实，人也勤快。刘掌柜上了年纪，儿子又不争气，铺里的生意主要靠他照应。

1943年秋，老城周边遭遇蝗灾，秋苗树叶被遮天蔽日的蝗虫吃得净光，庄稼绝收，城内城外到处是逃荒灾民。到铺里喝酒的少了，一时间，生意冷清下来。来福想起至今没有音信的家人，便向掌柜告假回山东老家看看。

来福走后，小九打理铺子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老掌柜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小九成了恒茂大掌柜。可他哪是做生意的料，几年的工夫，把家里的钱财败得差不多了。老掌柜去世后，铺子要关张转让，来福闻讯赶来，以高价盘下了铺面，只求保留“恒茂”字号。

4

换了掌柜，铺子照旧，卖的还是五分钱一两的散酒。喝酒的唇舌间却感觉到不一样：原先的酒劲冲，余味苦涩，如今入口绵软，醇冽余香。大伙儿疑惑不解，街头说书先生倒看出了端倪，只是捻着那疏白胡须笑而不语。

败了家的小九照样贪杯，街上遇到他，问一声：“今儿个喝多少？”他答：“你问哪顿？”再问：“一天喝几顿？”“得空一顿，不得空喝三顿。”说者得意，听者糊涂。有人解释：“得空从早喝到晚，不得空一日分三顿喝。”只是，酒楼饭庄早已不让赊账，杂货铺成了他唯一能喝酒的地方。

盛酒依然是用黑粗碗，碗沿儿大多磕了豁口。铺里的常客打酒自会十分细心：先用食指堵住碗豁儿，酒提斜着慢慢倒，酒滴成线，沿着碗壁缓缓地流。酒满时，再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牢豁牙，俯下身，伸长脖子，一嘬嘴吱溜一声，把高出豁口的酒喝了，第二口便可放心端着慢慢喝。小九不用如此纠结，来福“东家长、东家短”地招呼着，酒用细釉白瓷杯盛上，柜台几碟下酒小菜，放把凳子，让小九坐下来消消停停地喝。小九也不客气，酒喝过仍旧记账走人。

5

来年春天，小九挎了个包袱往柜上一放，张嘴要顶五元酒钱。来福解开一愣，只见几件半新不旧的棉袍、棉裤。小九说：“穿不着的多余东西，放家占地方，不如换俩酒钱。”

其实，来福心里明白，以往的酒钱都是靠典当，这些不值钱的衣服定是当铺不收，可嘴里“中、中”应着。铺里伙计看不过：“这一堆破衣服，还算五元钱，真把这儿当成典当行了。”来福摇了摇头，一句话没说。

一晃到了年跟前。傍晚下起了鹅毛大雪，来福正要打烊盘账，小九衣着单薄，哆哆嗦嗦来到铺里，说这回不是喝酒，欠的酒钱年后一定补上。来福忙让他在柜前坐下，喊伙计摆上酒菜，耐心说：“东家，你的意思我知道，那几件棉袍和棉裤都是过冬少不了的。要过年了，谁家不穿件像点样儿的衣服？你先喝着，我给你包好尽管拿去。”

小九走后，来福皱着眉头想了想，打了点酒，柜上取了十元钱，径直去了小九家。小九母亲刚穿上取回的棉衣，正为年关犯愁，见了来福委屈地数落起小九：“一年到头只知道喝那猫尿(酒)，把祖上家业喝光了，过冬衣服也拿去顶账。多亏来福掌柜长年关照，要不俺们早冻死饿死了。”来福忙说来晚了，拿出钱让先过年。小九红着脸推辞道：“欠的酒钱没还，咋好意思再要你的钱。”来福认真告之，铺子还是东家的。

6

原来，来福回山东老家，老掌柜给了他一笔钱。说有一天他不在了，铺子定开不下去。叮嘱以来福名义盘下铺子，平日里暗地帮衬掌柜一家，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把真相告诉小九。今天把事挑明了，恒茂杂货铺也该交给东家。

小九除了深深愧疚，无论如何不敢接手铺子。来福告诉他，回山东找到了家人，陪母亲的几年，在酒坊学徒，如今铺里卖的正是他酿的阳谷县老酒。让小九先从记账开始，只要用心，一年半载便可打理生意。他专心酿酒，老铺卖老酒，生意定差不了。

末了，来福让小九记住几句话：“带三分笑，让三分理，喝三分酒。礼让于人，和气生财。谨言慎酒，三分保平安。”这是老掌柜生前常说的。

随后的日子里，改称刘掌柜的小九性情和气色跟换个人似的。过去黑瘦的脸上，两眼眯缝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如今红润的脸色，笑眯眯的眼神，一天到晚使不完的精神头。而酒照喝，只是改为晚上喝二两自家铺里的酒。渐渐老街上传开了——恒茂的酒，养人美颜提神，当年打虎英雄武松在景阳冈喝的正是这种阳谷县老酒。

隔壁的说书先生还以一阕宋词为证：“造成玉液流霞，香甜津润堪夸。开坛隔壁醉三家，过客停车驻马。洞宾曾留宝剑，太白当过乌纱。神仙爱酒不归家，醉倒景阳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