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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6月07日

浅草青青没马蹄

□ 李秋燕

初夏的原野泛着泥土与青草味道,晚霞映红了河流,跳跃出金色的光芒,落日像一团暗红色的火球正在匀速贴向地平线,浅滩上成片成片的积水,似遗落的珍珠闪着朦胧的光亮。我打马疾驰在河堤上,身影与落日快要重叠时,朋友用相机帮我拍下一张剪影,这张充满暖色调的剪影收纳了我与马、与河流、与光阴相互交融的情愫。

我迅速下马,取下嚼子,这匹叫青儿的马立刻就会意到自由,一头扎进浅草中啃食起来。青儿温热的皮肤上湿漉漉的,我拽它先去饮河水,它不依,头都不抬,只顾紧锣密鼓地吃着河边的青草,四蹄没在油绿的浅草中缓缓挪动。从远处望,白色的青儿像一团即将落入绿草间的云朵。

马天生知道自己的使命——飞奔和行走,遇到懂它、尊重它的人,它会更加敏捷、自信、勇敢,收放自如控制得当。我与青儿多次越野20公里,路上它灵活多变,见路行事,我则信马由缰。蹚河时它自觉绕过深水,从浅滩跋涉而过;穿越灌木丛时自觉放慢速度,尽量使我避开张牙舞爪的枝丫;过草滩时自觉提速,让我尽享它的稳健和节奏;来到堤岸上它撒开四蹄冲刺,身体极力舒展,爆发出与河流相得益彰的流线型姿态,强有力的四肢弹起滚滚烟尘,四蹄紧密的敲击声,让我仿佛听到了大地的心跳。

两年前,初见青儿那一瞬间,我就对它产生了信任,我两腿轻轻夹它的腹部以示我的善意,表明我并非作威作福之人。我把手插进鬃毛,摩挲着它弹性的肌肤,它没有一丝抗拒。我躬腰轻抚它额头时,它抬起头来,眸子里泛着清澈的亮光。第一次与青儿越野20公里归来,马场主说我是他见过的初学女骑手中,少有的、胆大的懂马之人。对马场主的称赞,我莞尔一笑,与马相处过的岁月也浮上心头。

儿时,生产队的马坊院和我家对门,我常在那个阔大的院子里玩耍,里面的牛啊、马啊、骡子啊是生产队的重要生产力,犁地、拉粪等重活累活全得靠它们完成。老何头负责喂养牛马,早晨,他将牛马牵出圈,掀鼻子打滚放松一会儿后,他就喊着“驾驾、喔喔、吁吁、唔唔、呔呔”的口令依次给它们带上笼头、马鞍,再套在马车上。老何头说牲口里数马最精,和人一样,它们对亲疏、敌友、是非、对错有超强的记忆,忠诚懂它的人。

我最喜欢棕色的那匹高头大马,它的皮毛像绸缎,在太阳下泛着褐红的光泽,它性情温顺,拉车肯卖力,老何头从不舍得用鞭子抽它。我常去马圈看它,也经常从家里偷些玉米粒撒在它的草料里,我从不敢对老何头说出想骑马的想法,一辆笨重的马车足以让它疲累了,再说社员们都没骑过马。有天晚上,社员们围在马坊大院里看电视中播放的电影《红牡丹》,当看到女主角红牡丹在马背上上下翻飞,表演出既惊险又优美的动作时,我的心也跟着她起伏的动作上下翻动起来,唯恐红牡丹与马配合不好发生意外。片尾时,内心充满屈辱与仇恨的红牡丹在马儿尖厉的嘶鸣中奔驰而去。我忽地从人堆里站起,飞快跑到马圈里看看红牡丹骑走的是不是我们生产队的那匹马。

那年秋季,我随母亲坐着棕色大马马车去20多公里外的黄河滩收花生,去的路上,一行的三四个大人有说有笑,马也跑得很轻快,初秋的风利索地吹着,我也觉得很惬意,如同去远游。过蟒河桥时,老何头让我们都下车,说是河水湍急,小桥年久失修又无栏杆,得牵着马过桥,以免不测。

抵达滩地后,老何头卸下笼头和马鞍,把缰绳系在树上,交代我看好它。我很兴奋,像是享受着某种贵宾待遇。我看着马吃光了树周围的草,就从远处拔来喂它。我一直喂,它一直吃,我就一直去拔。喂草时,温热的马唇贴着我的手心,痒痒的。马吃完草后,还用鼻子蹭我的胳膊,我小心翼翼地摸它的额头,它也不躲闪,眸子里的光亮特别清澈、友善。

半下午,天气突变,漫天风沙刮得人眼都睁不开,老何头抓紧套好马车,大伙急忙将花生秧装上马车,用绳子扎紧。马车还未离开滩地就下起瓢泼大雨。雨越大,路越泥,车越重,老何头将自己的外套披在马背上,顶着风雨拽着笼头在前引路,其余的人跟在马车后伸着胳膊埋着头用力助推,拉着花生秧的马车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在风雨中缓慢移动。一马平川的黄河滩地上我们无处避雨,湿透的衣服紧裹着我们的躯体,沉沉的,鞋子一步一掉。我光着脚拎着鞋跟在车后,在两道深深的车辙中间,夹杂一溜杂乱的脚印。

马车上大路后,雨还在拼命下,还伴着雷声闪电,但马车比在沙土地里轻快许多,我们稍稍缓口气。抵达蟒河桥后,我们惊呆了。

湍急的河水已漫过桥面,桥体在水波中若隐若现,若不是以路为坐标,很难判断出桥的宽窄。马立在在桥头,两只前蹄交换着抬起又放下。老何头独自蹚过桥试了一下,水流在他的脚脖处激起水花。他拐回来急切地说,抓紧过,不敢等。然后他又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把我抱到对岸,我在他怀里看着浑浊的河水在风雨中喧喧嚷嚷奔腾而去,恐惧极了。

我在对岸看着老何头指挥大家过河,他把马调整到桥体居中的位置后,让母亲一行人紧跟在马车后,吆喝说不准去马车两侧,以免滑入河中。

老何头拉着笼头紧贴着马上了桥,马蹄瞬间浸在水里。大家按着老何头的节奏往前走,黑黢黢的马车在昏暗中颤巍巍地缓缓移动,水流在宽厚的左侧车轮上翻腾起波浪。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人带马车滑落到河里。雨依旧拼了命下,雷声滚动而来,闪电在桥上空炸开,我浑身上下冷嗖嗖的,紧缩的身子直打颤。忽然,在众人的尖叫声中,马车卡在了桥中间向右歪斜下去,马也在尖厉的嘶鸣中向右歪斜着卧倒,直脖子咴叫着。水流贴着马肚穿过,在马车左侧掀起更大的浪花。老何头快速从马头前绕到马右侧,双手使劲抬着右车杆大声吼:“后面的人,把车右尾巴往上抬。”“一二三!一二三!”在众人的口号声中,马也吃力地站了起来。老何头憋着全身力气双手抬着车杆,扯着嗓子喊:“驾、驾!”马嘶鸣着,前蹄腾腾地刨着,马车仍纹丝不动。“老伙计,对不了住昂!”老何头一边吆喝,一边用一条腿顶着车杆,抽出一只手解下自己的皮带,在马屁股上使劲乱抽一气。又是一声尖厉的嘶鸣,马一下向前奔出了半步,随后快速拖着马车过了桥,母亲一行人也紧随着马车安全过了桥。

“吁吁、吁吁……”马在老何头怜惜的号令中停下来。老何头将马头埋在怀里,在马脖子上来回抚摸着。众人还未缓过劲,只听轰的一声,小桥塌陷在洪流之中,翘出水面的残体,阻拦了一些上游冲过来的漂浮物。

回去的路上,嗒嗒的马蹄声,在我们心中升腾出暖意和光亮,我们忘记了风雨,跟着马车冲破昏黑的夜色阔步走着。

几年以后,农村包产到户,马坊院冷清下来,牲口都被承包黄河滩地的种粮大户买走了。从此,马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每当触碰到和马相关的讯息,我都十分怀念生产队里的那匹棕色大马,感恩它奋力拼搏让我们躲过一场生死难料的劫难,我揣测它的命运,羡慕拥有它、饲养它的主人。马成了我的精神图腾。

学生时代,我第一次读到李贺的《马诗》时,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渴望有一天自己能打马飞奔在大漠、草原上,感受马的平静、亢奋、行走、奔跑、跳跃、止步,甚至嘶鸣与咴叫,与马建立起来友谊,拼接起我对马最初的喜爱。我沉醉在“大漠沙如雪,燕山月如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的诗中,沉醉在如画的梦想里。

生活的重压,让我把去草原策马奔腾的梦想,放了又放。去年,和朋友无意中经过郊区的大沙河时,发现了挂着“焦作野骑大队”旗幡的马场。我喜出望外,如同中了大奖般的欢喜,不用去远方,我可以圆梦啦!那一匹匹马与我如故人般的亲切,瞬间把我与纯真的童年时光紧密拼接了起来。经过专业的驯马师指导后,我很快融入到野骑的队伍,在起伏的马背上,我如孩童般欢快。

大沙河的地貌犹如微缩的大草原,冬天我打马在苍茫无边的雪地上纵情奔驰,体验到日常生活之外的英气与飒爽。晚霞如火的夏季,我喜欢牵着马儿走在堤岸上,欣赏诗意中的长河落日。与马多次接触后,我更深刻体会到马儿领悟骑手意图的准确性和敏捷性,马儿那种果断、自信、顽强、勇敢的精气神已超越我们常人。

此时,目光再次跌落在草色青青的堤岸,晚霞里的青儿如精灵般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