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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5月29日
外公的花开了
□李秋燕
外公身材高而瘦,平头,八字胡,性情儒雅温和,好读书吟诗,擅长书法、绘画,懂中医,尤爱种树养花。
我三四岁的时候,外公60岁,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跟外公一起度过的。
外公家的院子建于清代,五间头的蓝瓦房有三排,临街的由青砖砌成,后两排青砖砌基土坯砌墙。每排房后面都有一个大小相等的院子,我们依次叫前院、中院、后院。中排房子的东侧和后排房的西侧分别有两个狭长的胡同,把三个院子贯通起来。
外公把前院收拾成了花园,西南处有一棵高大的花红树。我不记得花红树何时开花,开什么颜色的花,只记得它的叶子是椭圆形,果子结得很少,比苹果小一点,味道很香甜。果子熟时,外公经常举着绑有镰钩的长竹竿在绿叶中寻果子给我吃,摇晃的镰钩不能轻易钩住果子,在茂密的绿叶间颤微微的,光总是透过枝叶照在外公仰着的脸上,他眯着眼睛,吃力地顺着长竿寻果子。我仰脸看得脖颈直发酸,外公忍着疲累,每次都笑呵呵地安慰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前院东北角还有一棵蜡梅树,一人多高,外婆说这棵树是外公解甲归田时栽的,那年外公32岁。每当黑黢黢遒劲的枝干上开满嫣红的梅花时,外公就常常围着梅树转着看,一会儿探身摸摸高处的梅枝,一会儿嗅嗅低处的花香,仿佛每朵花都是他疼爱的孩子。开花期间若能碰上一场大雪,外公会更兴奋,他把我脸朝外裹进他宽大的毛皮大衣里,伴着飞雪同他一起赏梅。我像一只幼小的袋鼠在外公紧裹着的怀里只露个头,外公把我的鼻子贴近梅花,使劲嗅,然后抑扬顿挫地吟诵:“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香在风雪中很微弱,我几乎闻不到,只感觉到脖颈后面有一团热气。
春季,院子中间最先绽放的是牡丹,一株黄,两株深红。牡丹花开的朵数并不多,却开得雍容华贵,气质天成,如洛神出水,撑起了前院的整个春天。常有与外公性情相投的街坊来赏花,外公与观赏者常以牡丹花为话题,由“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诗句,聊到武则天的“无字碑”,再聊到“安史之乱”。外公讲得津津有味,我听得入神,惊诧牡丹与唐朝竟有如此渊源。
牡丹花败落之后,高处的月季、蔷薇、刺玫、夹竹桃依次开放,姹紫嫣红,争相斗艳,花香满院。低处的指甲草毫不示弱,浅绿的茎叶间布满白色、红色的小花,热闹得很。黑陶盆里的小金鱼在荷叶间自由嬉戏,粉红的莲花在晨光下格外耀眼。清晨,我跟着外公侍弄花草,他浇水我也浇水,他拔草我也跟着拔草,他泛黄的白色汗褂上常留着我手抓的泥印。
中院里没有种花,院子显得空大。
中院子东边有一棵高大的杏树,果实接得很大也很多。端午节前,黄杏满枝头,一家人要抽出一天时间来落杏。外公从把落下的杏中挑拣出大的,分成好多份,然后再吩咐大舅给七外公、八外公等老兄弟们一一送去。大舅每送一家回来,盛放杏的小竹筐必定有回馈的油条、糖糕之类的油炸吃食。
中院的西边有两棵不太高的枣树,一棵树上结的果实头尖尾部大,口味绵甜,外公称之“糠布袋枣”。另一棵果实坚实,口感脆甜,外公称之“灵枣”。农历五月下旬,淡黄色又略带一点浅绿形如小米粒般的枣花开了,它们娇羞地隐匿在绿叶丛中,芬芳四溢。一阵风吹来,枣花簌簌飘落,如雪如雨,落在外公的头上,落在外公手里发黄的线装书上。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能上树千回”。中秋节前夕,一家人落下大枣,外公再挑拣出模样俊俏的,再吩咐大舅给他的老兄弟们一一送去。
后院很像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有一棵高大的皂荚树,还有榆树、楝树、椿树、桐树,树根藤蔓缠绕,地上密密地长满羊齿草和蕨类植物。夏天,后院树荫蔽日,蝉鸣悠悠,鸟儿欢唱,外公常带我到后院捉知了。
后院又像个收容所,外公常把废弃的老旧家具、破裂的水缸、坏掉的农具等放置那里。外公是个怀旧的人,被他放置的物品,都曾经陪他度过一段光阴。他存放的应该是一段往事、一段记忆。
与外公相伴的日子,是无忧无虑的,犹如外公的花开一样美好、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