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贺新花

车窗外，雨下个不停，我一个人开着车，雨刷在眼前有规律地左右摆动，前方的路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车内的音响正播放张信哲的歌曲《爱就一个字》，这是电影《劈山救母》的主题曲。在电影的世界里，劈山可以救母，这是多么神奇的神话呀。现实生活中，如果人人有一把可以劈山的神刀，我想母亲一定是可以挽救的，只是神话与现实之间没有桥梁，现实也只能留下缺憾，而我和母亲在一起的岁月是永远珍藏在记忆深处的美好。

一

那一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宿舍整理东西，突然听见楼道里有人喊我的名字。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我惊诧了，是我的母亲和我的老乡校友站在了门口，母亲从老家来看我了！

想想那应该是1988年的秋天，我在外地上大学，当时是大二。母亲那年51岁，那时候也没有多想，现在想来，母亲是勇敢的。她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前路漫漫，遥远陌生，坐汽车，倒火车，下了火车还得问路找车，这对于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人来说，该是多么不容易呀，毕竟50多岁的人了，还长期生活在农村。如果不是看女儿的心心念念，如果不是想见女儿的强大心理支撑，我想母亲是不会去经受那舟车劳顿之苦的。

记得女儿办满月酒席的那天，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散去了，可是母亲留了下来。当时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轿车远没有进入家庭，爱人用车将远在几十公里外的亲戚都送走了，母亲能够留下来，我自然十分高兴。对于刚刚扎根城市的我来说，欣喜、新奇和骄傲的感觉还在，加上女儿刚刚满月，产假还有，不用上班，母亲在当然好。

可是，母亲并没有待在家里，而是对我说：“我们到百货大楼转转吧。”语气十分坚定。当时可不像现在遍地都是超市，一个地市级城市，好像只有百货大楼才能逛街买东西。好在我的新家距离百货大楼不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在百货大楼，母亲挑选了一个漂亮的洋娃娃，送给襁褓中的女儿，对我又是一番交代，然后自己就坐公共汽车回了老家。这件事在我女儿懂事之后，我无数次对女儿提起，现在想来，依然对母亲是满满的感念。母亲是感性的，又是时尚的，一个布娃娃，包含了母亲多少的爱啊！

父母上了年纪之后，每年冬天，我盼望着天气转冷、暖气开供，和爱人一起接父母来住，是我们一家三口最开心的事。父亲、母亲住在这里，外边天寒地冻，家里温暖如春，我高兴，哥嫂、姐姐他们也放心。我最开心的事，是每天下班回家，就可以看见父母。

住在我这里，母亲倒不说什么，可是父亲就不同了，住不了几天就说要走。在父亲的心里，姑娘的家，可能不是自己的家，只有天气特别冷的时候，他也没有太多不来的理由，他们一来，家里就更温暖了。母亲喜欢吃饺子，我和爱人买来肉和大葱等各种食材，母亲喜欢一个人忙忙碌碌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时候，父亲或者看看电视，或者打开爱人给他买的收音机，听听《白蛇传》《朝阳沟》等戏曲，兴头上还会唱上一段。老两口享受着暖气、享受着清净、享受着二人世界。中午我和爱人下班回家，孩子放学了，总能吃到母亲包的饺子。母亲包的饺子，皮薄馅香，大家都很爱吃。这时候，父亲和爱人一人满上一杯酒，父亲深信饺子配酒越喝越有。我回来后总是接过母亲的活计，让母亲美滋滋地享受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这时候，母亲是幸福而满足的。

二

我想，母亲的一生应该是幸福的。

这幸福来自父亲。父亲在老家是一位远近闻名、德高望重的老共产党员。从邻居和长辈口中得知，父亲年轻时不仅人长得帅，而且非常能干。父亲从一名普通的村民干到生产队队长，从生产队长干到大队干部，后任村党支部副书记。我们村是30个生产队的大村，是镇政府所在地。解放战争时期，父亲曾带领民兵参加解放修武、新乡、焦作的战役，扛过枪、排过雷、扔过手榴弹，至今家里保存着彭德怀元帅签发的父亲的民兵证。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祖国大建设时期，父亲带领村民改良土壤、更新品种、提高产量，改善群众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1969年至1971年，父亲带队参与修建焦枝铁路，多次受到上级领导的嘉奖，还带队参与援建山区道路建设。改革开放初期，父亲是我村农民致富的带头人，带头开店经商，带头搞活市场，成为第一批响应党的号召的弄潮儿。而母亲和其他大队干部的几位夫人，在村里开了一个花圈店，她们用彩色的纸折叠出各种花，供应那个并不活跃的市场，维系那个社会的不时之需。在不允许单干的社会大环境下，这个店，成为村里的一个特殊存在。妈妈和几位阿姨干着他们自己的工作，用不多但总是有的微博收入丰富着家人的生活，充实着自己的人生。风风雨雨几十年，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父母吵过架。上了年岁之后，无论大事、小事征求父亲的意见，豁达的父亲总是笑着说三个字“问你妈”，父亲对母亲的尊重和呵护是母亲作为一个女人一生最大的荣耀。

母亲是幸福的，这幸福来自儿女。母亲一生养育了一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哥哥排行老大。哥哥取名有个“城”字，下边四个妹妹都有一个“花”字，寓意为一座城堡、四朵花。四个女儿、女婿个个尊重、爱戴母亲，也视婆婆如亲妈。在儿孙绕膝的年龄，逢年过节，姐姐总是早早地把母亲打扮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穿上新买的衣服，和孩子们一起出去玩，母亲脸上总是绽放着美丽而幸福的笑容。在十几个孙子辈中，母亲总爱搞平均主义，在家庭会议上一次次宣布，让我带着大侄子过，认为我只有一个女孩，多个儿子热闹。其实，母亲的心思我明白，认为我有文化、负担小，应该带带侄儿。天随人愿，我就把侄儿带到了身边，辅导他上初中、高中、大学直至就业，这件事母亲应该是满意的，也应该是开心的。母亲特招儿孙辈喜欢，十几个孩子哪一个都是在母亲的呵护与照看下长大的，孩子们一个个都与母亲知心亲近，这应该是母亲一生中最大的功劳。所谓天伦之乐，没有什么比儿孙绕膝更能让母亲感到欣慰和快乐了吧。

母亲是幸福的，这幸福来自母亲自己。母亲是传统的，家乡民间有“一年不能过两个生日”的说法，这也成为母亲自己不过生日的理由。而母亲总是把父亲的生日操持得隆重热闹，自己也陶醉其中，一大家人其乐融融。母亲的生日是农历五月初一，父亲的生日是农历六月二十，按照母亲的安排，过父亲的生日，刚好在暑假，天虽然热，但人最齐。一大家人聚在一起过生日成了最快乐的事，也是我们大人、小孩最盼望的事。父亲生日那天，我们家比过年都热闹，四个女儿、女婿比着献孝心，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各显神通，给母亲带来不一样的惊喜。我们照全家福、聚餐、出游，多年以后，父亲的生日聚会，成为孩子们成长过程中的快乐记忆，也成为父母去世后我们姊妹们最美好的回忆。

三

2014年10月，母亲突发脑溢血，经医治无效，不幸于2015年3月离开了我们。2015年12月，卧床3年的父亲追随母亲的脚步离世，这对相伴一生、相濡以沫60年的老夫妻，把生命定格在了2015年。母亲病得太突然，从有病到离开的大部分时间，她一个人在ICU病房度过，儿女们无能为力，没有守候在身边尽孝。所能做的只是定时探望，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祈求上苍保佑母亲平安，想尽办法努力让她好转。假如天堂有知，母亲应能感受到我们的不舍，感受到儿孙对她深深的爱。

车窗外，雨还在下，《劈山救母》的主题曲仍在单曲循环播放，这时我想起泰戈尔的《生如夏花》，勤劳、美丽、善良的母亲，您的一生，正像一朵盛开的夏花。夏花，在最热烈的季节完美绽放，拥有耀眼的灿烂，如昙花般辉煌，最后又趋于平静，走下生命的祭坛。生命如此匆匆，感谢上苍，让我们能够母女一场。母亲，在所有儿女的心目中，永远是最伟大的存在，是此生能见到的最美丽的风景。也终有一天，母亲，会成为每个人心中或深或浅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