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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4月26日
麦子开花
□ 张君燕
父亲说,没有看到过麦子开花,不算真正的农民。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至今仍在农村生活。从小在田野里疯跑,在泥土地里打滚,在秸秆堆里捉迷藏,风从广袤的田野吹来,吹向安静的村庄,吹弯房顶的炊烟,吹皱村口池塘的碧水,最后吹在人们脸上时,裹挟着泥土和庄稼的芬芳,亲切又温暖。
“门里出身,自会三分”。自记事时开始,我就跟在父辈身后,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我曾割下一篮篮繁茂的青草,捡拾麦田里被遗漏的麦穗,钻进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掰下一穗穗饱满的玉米,也曾坐在犁耙上“压粑”,看父辈拉着犁绳,弯腰弓背,行走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地上,自己暗暗使劲儿,将粑齿深深地压进土壤——粑齿越深,翻出来的土壤越松软,庄稼长得越旺盛。身体则如大海中的一叶小舟,随着犁耙高低起伏。
庄稼认生,常常毫不客气地在人们脸上、手上留下一道道痕迹,这是一种防卫,也是对新手的考验。直到脸庞被阳光晒成小麦色,手心磨出厚厚的茧子,庄稼才收起锋芒,此时它们才肯承认,在它们面前站立的,不是陌生人,不是作秀的擅入者,而是与它们心连心的自家人。
然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麦子开花,在父亲说出那句话,并且把手指向麦田的时候。经历了返青、起身、拔节,麦子已经亭亭玉立,在挺拔的麦秆顶部,从叶子中间抽出孕育已久的麦穗。就像青春期的孩子,仿佛一夕之间,个头一下蹿起来。麦穗顶着纤细的麦芒,如青春期孩子唇上的小胡子,毛茸茸的,没有攻击性,却已然有了成熟的模样。
一些心急的麦子耐不住性子,迫不及待地开了花。先从麦穗中间开始,一路向上,最后再荡漾回来,直到一整个麦穗缀满了小小的花,或白或黄,轻盈、灵巧、清透,须得蹲下身子,仔细瞧了,才能分辨清楚。开了花的麦子明显与之前不一样了。它们长出了手脚,有了眼睛、鼻子、耳朵,还有小巧的嘴巴。它们手脚并用,刨开松软的土壤,张开嘴巴汲取水分和养料。它们知道,在深不可测的大地上,蕴藏着用之不竭的养分。它们侧耳倾听、四处张望,鼻子一张一翕,感受阳光、蝉鸣和风浪,也铆着劲儿和同伴比赛。这不,才两三天的工夫,整片麦田的麦花都开了,它们已经悄悄完成了授粉,只等麦浆把每一个麦穗灌满,把每一株麦子的腰压弯。
这是麦田最为治愈人心的时刻,也是决定麦子结实粒多少的关键阶段,是影响麦子质量和产量的重要时期,有经验又勤劳的农民在家里哪能坐得住?早就去麦田里跑了一趟又一趟。早起去一趟,午间去一趟,饭后去一趟,天黑前再去一趟。每次去田里,人们都会带上一把锄头,往垄上添点土,锄几根野草、翻翻稍显发硬的土壤、给快要露出根部的麦子盖上土……在庄稼地里,人们手里有干不完的活儿,总觉得做得不够多,总怕遗漏了什么,耽误麦子的生长。
一朵小麦花开花的时间一般只有十几分钟,一个麦穗从开花到结束,大约需要两三天,也就是说,可能在你偶尔偷懒的间隙,麦花就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从开放到凋零的过程。我突然因为羞愧而脸红,只有那些把麦子当成自家孩子、每天细心照料的农民才能发觉,并见证整个过程啊!
麦子却并不计较,它们开花不是为了炫耀和争宠,是为了农民的希望,为了秋天的收获,为了田野的繁荣,为了十几亿人口的根基。它们只是默默散发着淡淡的香草味,争分夺秒,把根扎得更深,把腰压得更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