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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4月19日

那一夜,温暖了我四十年

□田 健

那是一个令我百思不解、担惊受怕的夜晚。那又是一个温暖和感动了我40年的夜晚。那一年,我刚满18岁。

那是1983年初冬的一天。那天下午,我来到安徽省六安县(现为六安市)采购苎麻,在走访了当地的棉麻公司后一无所获,决定返回位于县城城东路北的汽车站,准备乘车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不料,当天的末班车已经发车,而第二天最早的一趟班车是6时。

时近黄昏,在空荡荡的候车室孤孤单单坐了一会儿,我决定找一家旅社住下。来到街上,东瞅西望,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旅社。就在这时,从西边不远处慢慢走来一位60多岁模样的大爷。他身材瘦高,人很斯文,右胳膊挎着一个小竹篮,里边好像有一些红豆。我主动上前问好,然后开始打听哪里有旅社。老人停住脚步,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番,才开始说话。他语速很慢,声音也不高,像大病初愈的样子。他回转身,面向西边指指点点说了旅社的位置。之后,他并没有走开,而是好奇地问起了我的年龄、哪里人、来这里干什么。我简要作了回答。老人听后,再次把我审视了一番,眼中很快露出了非常亲切、和蔼、满意的光芒,脸上同时也现出了让我这个外乡人感到特别温暖的笑容。他用带有征询意见的口气问我:“你去我家住行吗?”

老人的提议让我感到非常意外,我一下子愣住了。老人可能是怕我有所顾虑,就朝西南方指了指,笑容满面地说:“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处,一会儿就到。我就一个人住。”也许是我孤独的内心正在渴望得到热心人的帮助,而那位老人和善的相貌和真诚的态度又打动了我,我居然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老人见我同意了,好像也感到很意外,喜眉笑眼地领着我穿过马路,沿着两边全是鱼塘的一条土路,向西南方向慢慢走去。

我想帮老人提竹篮,他拒绝了,许是怕我弄洒了红豆。

夕阳西下,鱼塘中倒映着太阳的光辉,波光粼粼,美不胜收。小路上,一老一少两个人踩着薄暮的余晖,一前一后走着,俨然爷孙俩散步的样子。这个亲切温馨的画面,几十年来时常浮现在我眼前,使我浮想联翩,感动不已。

一路上,老人又问了我很多事。他亲切的话语和他变得越来越轻快的步伐,使我突然自作多情起来,想着老人一定是非常喜欢我这个满脸稚气的小伙子。很快到了老人家里。记忆中,老人的家住在城东南一条南北路的东侧,坐南朝北,那里有十几排像他家那样的瓦房,都是一个建筑风格。

老人一进家门,便开始像招待远道而来的亲戚似的忙乎起来,开始烧火做饭。这期间,我粗略观察了一下,发现老人的屋里家具并不多,布置也很简单,但一切都干干净净、规规矩矩。我想去给老人帮忙,他没同意,让我歇着。闲聊中,我零零碎碎得知,他的老伴已经去世,他唯一的女儿也没在身边。他真的是一个人生活,难怪家里显得这么冷清。我联想到自己一家五口人热热闹闹生活的场景,忽然有点可怜这位老人了。

晚饭是跟老人就着一张小桌子吃的,有稀饭,有肉菜,还有热腾腾的馒头,这对于非亲非故的我来说是非常幸福的。当时吃着饭的时候,望着这位慈祥的老人,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爷爷,内心感到特别温暖。

饭后,我到外面散步。这时,夜幕早已降临,四周黑黢黢的。走在这举目无亲的街头,想着自己今天的奇遇,我内心是坦然的、踏实的,同时又是激动的、幸福的。蓦然间,几个非常古怪的念头像几只黑色的蝙蝠眨着神秘诡异的小眼睛,闪电般俯冲进了我的大脑,使我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这位老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仅仅是看到我这个外乡人需要帮助吗?他会不会有其他目的呢?

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思来想去,所有这些疑问到最后都汇聚成了一种无法言表的担心:他不会杀了我吧?一有这种担心,我立马就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了,心怦怦直跳,胸口也充满了压迫感,好像自己随时随地都可能遇到危险。

基于这种可怕的心理,我开始变得谨慎、警觉起来,长时间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转悠着,迟迟不肯回到老人家里。大约转了两个小时,心惊胆战的我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下,非常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回到了老人家里。

老人看到我回来了,笑着说:“以为你迷路了,正准备去外面找你呢。”老人又问我洗不洗脚,我说不洗了。老人就说:“那你就去睡吧。”他指了指里屋仅有的一张木床。

我原以为还会有另外一张床的,但是看到老人搂着一条新被子放到了床上,让我躺到里边,我这才知道今晚我要跟他睡在一张床上,我心里更害怕了。

由于过分担心,同时又为了防备意外,我只是脱了外衣,穿着秋衣和毛裤钻进了被窝。被子很厚,我能闻到被面和棉花散发出的那种熟悉的味道。我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千万别睡得太死,一定得提高警惕。但是没过多久,我还是像一只白天撒欢累了的小狗,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睡梦中,我突然感到有人在动我的被子。我一下子就醒了,在黑暗中装着熟睡的样子,没敢吭声,也没翻身,我要看看老人到底会对我做些什么。很快,有人帮我掖了掖身上盖的被子后,便没了动静。

我再也睡不着了,准确地说是不敢再睡了。我能感觉出来,老人和我睡的是同一头,他睡在床的外侧,而我在里侧。黑暗中,我隐隐约约听到他在自言自语,像说梦话。也许,他是把我当成了他的孩子,又想到了曾经岁月中那一桩桩幸福往事。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人起床了。不一会儿,突然从外面传来了几声明显的磨刀声。听到这种声音,我猛一激灵,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天还不亮,他这个时候磨刀干什么?他不会杀了我吧……我越想越害怕,悄悄穿上衣服,慢慢下了床,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卧室。

外面的房间亮着灯,老人见我起床了,显得很惊讶,说:“天还没亮呢,你再多睡会儿吧。”我说我要赶第一班车。老人听完点了点头,然后说:“那你先洗洗脸,我给你做点饭,吃了再走。”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老人是在案板上切菜,他旁边的炉火已经 打开,正在为我准备早餐。

看来是我误会老人了。我的心因此稍稍平静了些,但并没有真正平静下来。我心神不定地告诉老人:“不要做饭了,我不饿。”其实,我心里还是想早点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就像我被软禁在这里一夜受了多少虐待似的。

我简单洗了一把脸,挎上随身携带的那个军绿色挎包,不顾老人的一再挽留,嘴里说着感谢的话,双脚已急不可待地跨出了老人家的门坎儿。老人看我执意要走的样子,连忙追了出来,要去车站送我。我边说着“知道路,不害怕”之类的话谢绝,边向站在门口的老人坚决地挥了挥手,然后就夺路而逃,很快便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等我快步走出了几百米的距离,能准确地判定身后没人追赶的时候,这才放慢脚步,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到这个时候,我才认定自己真正摆脱了危险的处境,心里才彻底平静下来。但是,我心里仍然是一团谜雾,对自己刚刚度过的这个夜晚充满了许多疑问:这位老人为什么要帮我?他是因为自己孤单呢,还是觉得我这个走投无路的孩子可怜?

一个小时后,当我坐上公共汽车驰离六安时,心里才猛地像打开了一扇窗户,变得清晰、明朗起来,同时也陡然照进了一缕阳光,变得温暖如春、暖意融融。我在心里埋怨自己:你对老人所有的怀疑都是多余的,你是遇到了好人!直到这时,我才后悔自己居然连老人的名字都没有问起过,真是太不懂事了。

后来,当我把这段经历讲给家里人听时,我的姑姑曾针对我当时怀疑老人的那些错误想法进行了严厉批评:“你真是不识好歹,那位老人是在帮你,他是你的大恩人!”而我的母亲则泪花闪闪地说:“这都是咱祖上积德,保佑你碰见好人了,没让你在外面受罪。”

再后来,我成家了,多次把这个故事讲给妻子听,她听后总是心存感激地说,等有时间了一定去找找那位老人,当面向他表示感谢。这一等几十年过去了,也不知忙些什么。

2023年10月4日,40年后,我怀着感恩的心,在4位朋友和妻子的陪伴下,开车专程前往六安寻找那位老人。旅途中,我一直在想:如果人还在世,想必也已是百岁老人,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一下;如果人不在世了,哪怕在老人坟头鞠上三个躬也能圆了我的心愿。可惜时间跨度太长了,有关老人的信息又太少,当初的六安县现在已变为六安市,当年记忆中的地方已全部盖成了高楼大厦。最终,我只能带着深深的遗憾怅然而返。

40年中,我不时会想起这段往事,想起那个独在异乡的夜晚,想起那位老人清瘦、文静、慈祥的面庞,想起远在千里百乡之外有位素昧平生的老人曾经给予过我无私的帮肋。

今年清明节前,我又猛然想起了这件事,一时间思绪万千、心潮难平。我想,大概是我心里一直想着那位老人,想着他像长辈那样在那个夜晚给予我的温暖和感动。

那一夜,温暖和感动了我40年,并将温暖和感动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