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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4月12日
山里有乡亲
□郑乃谦
又是一年清明节!时光荏苒,一晃就是十年。农历癸巳年清明节前夕,陪媳妇去山村桃园给岳父、岳母扫墓的情景,犹如昨天。
一
2013年4月1日,我们两口子乘车上山,经双庙过返头岭,然后转向沟里。到了南背村,先是与路边一刨地的老者打招呼,浓浓的乡音,给人以朴实与凝重之感。当我与之握手时,发现他手指变形,好像竹节,老茧粗糙,满是裂口,粗大的手指上缠满了白胶布。手上的皮肤和胶布,早已失去了本色。那胶布,掌心一侧的已磨断,只有手掌背面的还粘在上边。握住这老树皮般的手,抚摸着佝偻的脊背,我的心在颤抖,隐隐作痛。凝视着那张核桃皮似的黝黑脸庞,想起了罗中立的油画名作《父亲》。
几棵高大的梨树下,一堵堵老房子坍塌后留下的石头墙,默默地诉说着小村子的古老与沧桑。老话说,这一带人口稀少,说明朝代处在太平盛世时期。一旦世道不安定,许多人就会藏进深山躲避战乱。大山以其宽阔的胸怀,接纳了四面八方的颠沛流离者。山坡上随处可见的梯田,就可以验证这个传说。山里人特别厚道,即使是路过的陌生人进了家,也能吃顿饭或住上一宿。
媳妇带我穿过曲折的石头胡同,进了一处院子,窗台上摆放的就地取材制作的盆景,显示出老乡的生活情趣。年逾八旬的女主人把我们迎进屋内,屋子低矮、狭小、阴暗。打开电灯,只见土墙上糊满的挂历画和旧报纸,自下而上,由黄变黑。旧式家具上油漆的风景画,显示出浓郁的山西地方特色。环视屋里,没有一件时尚家具,除了旧电视机,没有其他家用电器,最显眼的是墙面上的一幅2013年的挂历。倒了凉开水,放了蜂蜜后端至桌上,多年未见的缘故,主人显得十分热情。她用那浓重的山西口音,问长问短。朴素的话语,饱含了老人家的一片真情。
二
虽说距乡政府所在地西村算不上遥远,可2000年之前,交通极为不便。如果从桃园村走小路步行到西村,有四分之一路程是羊肠小道,即使健壮的山里人全程也需要四五个小时。所谓的大路不过30公里,一半路程仅有一车辙宽。崎岖不平的盘山路往往是上下坡连带急转弯,上有悬崖下临深沟,远远望去,真像一条曲折的带子飘在山间。初次开车到此的司机难免心中发怵,只好小心翼翼,蜗牛般前行。因为路况不好,通公交车连想都不敢想。山上人从西村趁车回家,两三天等不上车是常事。桃园村几家农户合买了一部江淮牌卡车,在40年前算是一件特大喜讯,而聘请来的山西司机范师傅,在当地百姓心目中,比书记、乡长都重要。若有山下的汽车上山拉木料,三里五村简直就是一桩新闻,而且前几天人们就会预报,准备上下山的乡亲们奔走相告。上山时可拉上粮油、煤炭等生活必需品。满载货物又挤满了人的卡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左右摇晃,那情景真叫人心惊胆战。车子进村的场面,如同过年一般热闹。
有年冬天,山上的父子俩雪后开车回家,在西村时还打听哪里有防滑链。后来听说车子行至陡坡上时熄了火,随后坠入深沟。驾车的儿子被甩出车门,侥幸保命,而父亲则遭了厄运。望着挂在悬崖边灌木丛上父亲的尸体,儿子撕心裂肺般号啕大哭,那哭声在空旷的山岭上回荡。别说是雨天、雪天,就算是正常天气,行车途中也是充满风险的。还有一次,下山的车辆制动失效,顺陡坡急速而下撞到山崖上,50多岁的两口子同时罹难……山道危险,行车事故频发。山里的物产很难运下山,生活用品、生产资料运到这里代价很高。道路交通,成了影响发展的瓶颈。吃尽苦头的乡亲们,想了一夜又一夜,盼了一年又一年,大路何时能通到家门前。
过去信息不灵通,听新闻全靠半导体收音机。报纸捎来后,新闻早已变成故事。公社的电影放映队要好几个月甚至一年才能巡回来一次。村子里如果来了山下的人,老乡们都会围成一堆,打听山外的稀罕事。孩子们有两个很强烈的愿望,并不是吃肉穿新衣,一个是走出深山,看看山外的世界,另一个是看场电影。位置偏僻,交通闭塞,读初中必须跑到10公里外的双庙去。至于医疗条件就更差了,十里八村别说卫生院,连个像样的诊所都没有。得了小病只能忍着,实在扛不过只好下山诊治,像自己在家吃错了药,或者小病因耽搁变成大病之类的事情时有发生。文化教育落后,导致人们的无知,而无知则会引起悲剧。曾有一户人家为了治虱子,把敌敌畏涂抹到孩子棉衣内,虱子没有了,孩子却因此中毒,一个花季少年就这样夭折了。
年轻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也是父母最伤脑筋的时候。山上的多数姑娘固然想奔下山去寻求幸福,而山下的姑娘愿意嫁到深山者如凤毛麟角。男青年在当地找不到对象,大人只好托人到晋城、陵川去说媒。如果娶不到媳妇,只能当上门女婿,或者是换亲。多数男青年费尽周折成了家,难免有人仍旧独身。为了孩子的婚事,父母真是愁白了头发。
当今的许多农村,在现代经济大潮的冲击下,特别是在城镇化日益发展的大趋势下,正逐渐解体。这方土地也不例外。尽管守着宝山,因为求学、就医、婚姻等方面困难重重,许多人特别是年轻人无可奈何地挥泪告别家园,背井离乡去谋生。树挪死,人挪活,大家相信这句话。怀揣着深深的乡愁,也怀揣着憧憬与希望,为了下一代能走出深山,他们在陌生的环境里竭尽全力地打拼着。市郊、县城、乡下,昔日的乡邻四处分散,故土家园怎不让人魂牵梦绕,汗水和泪水浸泡着浓浓的乡愁,异地生存和创业的酸甜苦辣,让人尝遍了。未走者农忙时在山里耕种,农闲时在山下打工,犹如一只只候鸟似的漂泊着。部分老年人虽然眷恋幸福却难舍故土,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长年厮守在山里。他们就像村头那棵弯了腰的千年古槐一样,把根深深地扎在故土,守护着家园,守望着自己的幸福。
三
对这一方山山水水,我有着特殊的感情,不仅仅因为这里风景宜人,民风淳朴。上世纪50年代,我的外公时常到此背椽谋生,因此和当地老乡交上朋友。1942年秋天,外公上山西时病倒在这里。50岁,正值人生之盛年,便长眠在这青山绿水间。大水峪的朋友们帮助掩埋后,才捎信给我的外婆。为了生计,父亲和叔叔也经常来这里背椽,一天工夫走个来回,路程超百里。到了集体化时期,每逢农闲时节,生产队组织搞副业,父亲与社员就到这里背椽、背檩条。那时候这里连马车都不通,只有小路。上坡时肩上扛着一根檩条,下坡时腰间系根绳子,身后另外要再拖上一根。从桃园村到返底村相距十多公里的山间小道,翻越大山一天走两个来回,即使是雪天也不停,饿了吃窝头,渴了喝冷水。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上滴洒了父亲的多少血与汗啊!因为祖辈开始的交情,40年前,桃园村大水峪一位朴实的邹姓姑娘成就了我生命的另一半,并生育了一双儿女,使我有了一个温馨的家。
随着国家各项惠民政策的落实,群众生活条件逐步改善。政府补贴并统一规划,建成了桃园新村。水泥路铺到了每个自然村,2012年通了自来水,还安装了太阳能路灯,这些都极大地方便了山区乡亲。
因为要赶路不便久谈,遂起身告别。行至院中,主人又转身进屋,拿了几把新采的茖葱塞进我的手中。过了小河,回头看见对岸那刨地老者仍旧佝偻着身躯,一锄一锄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动作。距离愈来愈远,身影愈来愈小,最终掩映在金黄之中。
车子在油松林和连翘花丛中穿行,微风吹来,花枝摇曳,好像在向我们招手致意。回望那个小山村,那个如诗如画的小山村,我的双眼饱含热泪。山里的乡亲,如蜜蜂一样辛劳的乡亲,生命力就如山崖上的松柏一样坚强。他们勤劳、纯朴、善良,心系故土,扎根故土,执着地守望着自己的精神家园,为着美好的明天而不懈努力。
可爱的乡亲,祝你们好运,也祝你们梦想成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