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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3月22日

背粮食

□田 健

苦难的日子总会让人在不经意间猛然产生一种回忆。

甲辰年春节,我回到了位于太行山南麓的老家——修武县前南孟村,午饭后亲人围炉闲聊,伯父家的大女儿忽然就聊到了她小时候的一桩往事——背粮食。

1

伯父家的大女儿虽然名叫田小霞,但已70多岁,头发花白,脸似榆皮,是个不折不扣的古稀老人。她是伯父家5个子女中的老大,下边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我喊她“大姐”或“霞姐”。

霞姐回忆说,她背粮食的事是在1966年春末夏初。

那个时候,国家正处在建设发展阶段,农业基础薄弱,粮食产量低,加之国防备战的需要,全国不少地方依然面临粮食短缺的危机。

当时,伯父家跟我家还都住在一个四合院,那个院共住有6户人家,二三十口人,像个生产小队,很热闹。

大姐那时才14岁,正上初中。

一天晚上,院里的几户人家在一起聊天时,伯父听说村西头的赵廷得第二天要去漯河背粮食,看着身边的几个孩子就说:“俺家要是也能去背点粮食就好了。”大姐听了,看着伯父一脸忧愁的样子,就说她愿意去。伯父心疼地说:“漯河离咱这儿那么远,你个女孩家,没出过远门,大人咋会放心?”正好同院六伯家的三姑娘够娥姐在旁边,听了也说想去。

够娥姐比霞姐大4岁,但两人的身材身高差不多,瘦瘦的,像两棵正在发育生长但又缺乏营养的春玉米。就这样,两家大人顾不上孩子的安全和上学的事,连夜找到赵廷得,央求他带俩孩子一起去。接辈分讲,赵廷得是我的叔叔辈,我们叫他赵叔。

第二天一大早,霞姐和够娥姐跟着赵叔,步行赶往5公里外的待王火车站,计划扒火车去漯河。

三人来到待王火车站时,看到站台上同样也有很多去背粮食的人,就像一群背井离乡的逃荒者。霞姐和够娥姐跟着那些人从停着的火车下钻过时,一列开往郑州方向的煤车正要启动。她俩赶紧跟着那些人扒上了车,赵叔因为不肯从火车底下钻过去,结果没赶上那趟车。

上了车,够娥姐一直捂着头,轻轻揉着,龇牙咧嘴的。原来,刚才钻火车时,她的头碰到了车底部的铁疙瘩,头上碰了个大包。霞姐安慰够娥姐:“听说这趟车可以直接到漯河,咱到那里下车后再等赵叔。”

2

坐在行驶的火车上,看着两边陌生的景色,听着旁边的人有说有笑的,霞姐她俩心里非但高兴不起来,反而有些担心和害怕。她俩毕竟没出过远门,唯一的依靠也走散了。

她俩到漯河站下车时天已经黑了,等了一个多小时,也没等上赵叔。她俩商量了一下,决定继续南下到信阳,也许赵叔会在那里等她俩。因为那时也有人去信阳背粮食,所以她俩又扒上一列南下的煤车到了信阳,可惜在那里还是没找到赵叔,只好连夜又返回了漯河。

到了漯河火车站,天还不亮。她俩在站台上看到有人还在卖粮食,就像捡了大便宜,顾不上而且也不会跟人家讨价还价,就在卖家掏出打火机查了钱后,每人背起10多公斤黄豆,扒上了一辆北去的货车。到郑州后要倒车,她俩又不知道哪列火车能直接开到待王站。沿着铁路朝家的方向走了一会儿,看着没有尽头的铁轨不知伸向何方,够娥姐就哭了起来。霞姐说:“你别哭,我去找人问问。”够娥姐边哭边说:“这时候黑咕隆咚的,你去哪找人?”说来也巧,这时正好有个铁路工人朝她们这走来,霞姐就大胆上前询问。那个人一听她的口音,就问她是哪里人。霞姐说是修武县前南孟的。谁知那个人突然又问:“你认黑蛋吗?”霞姐说:“太认了,俺就住对门,他家在路南,俺家在路北,俺是一辈的。”那个人这时才说:“我是黑蛋他亲舅,家是小营的,在火车站工作。你们不用怕,我一会儿给你们找一趟车,能直接把你们拉到待王,到时候你们记得下车就是了。”

够娥姐这时也不哭了,脸上露出了踏实放心的笑容。半个小时后,她俩就被送上了一列直达待王火车站的货车。

就在等待发车的时候,霞姐看到刚刚停靠的一列货车上,有个人像邻村的熟人,就想着那个人一定也是去漯河背粮食的,于是她脑筋一热,就又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她要跟那个人再去漯河背点粮食。因为她身上还有些钱,大老远的跑一趟不容易,不能只背这一点粮食回去。

霞姐把这个想法跟够娥姐说了,够娥姐说啥都不同意。但是霞姐心意已定,不顾够娥姐的阻拦,跳下这趟车,就又扒上了对面那趟车。够娥姐在这边的车上急得挥着两只胳膊喊:“你快下来,快下来,我要是回家了你没回,要把你奶奶急死了!”

霞姐装没听见,就是听见了也不会下车。够娥姐喊了一会儿,见不起作用,只好罢休。

3

霞姐上了那趟南下的货车后才看清,她原本以为是老乡的那个人,其实根本就不是,人家是徐州的,也是去漯河背粮食的。这时,霞姐才多少有点后悔,但是既然上了车,就啥都不说了。

再次到漯河火车站下车后,因为是大白天,她就直接跟着其他人到了附近的市场,又买了10多公斤黄豆。背着黄豆从市场往火车站走时,见有专门往车站送粮食的架子车,她就问人家能不能把她的豆也放上。她有些累了。人家说是要收钱的,可她身上已经没钱了,只剩一些粮票。有个跟车的中年男人一听她的口音,就说:“咱是老乡,我是长位村的,你把粮票给我,我给他们钱。”就这样,霞姐把粮票给了那个名叫麻顺的老乡,把布袋放到车上,一起到了火车站。

这时,车站的大喇叭正在广播近日因背粮食扒火车而闹出人命的事,提醒大家一定不要再扒火车。那个老乡背的是一袋干红薯片,也不管广播里是怎么要求的,领着霞姐左绕右躲,很快就扒上了一列直达待王火车站的货车。看样子,这个老乡是“老交通”了,对这一切轻车熟路。

这天傍晚,霞姐顺利在待王火车站下了车。跟那个老乡告别后,她背着黄豆直接去了附近的义门村。同院六伯家的大女儿娥妮嫁到了这个村。

到了娥妮姐家,天已经黑了,她正在做火烧。霞姐把粮食放下,跟娥妮姐说了几句话就要走。娥妮姐先给了她一个火烧吃着,后来一听说她执意要走,就又塞给她一个火烧。直到这时,霞姐才想起自己已经两天没吃一口东西,她带的馍因为天热变味早就不能吃了。

几公里的夜路,她几乎是一路跑着回到家的。当奶奶看见她时,上去就搂着她哭了起来。够娥姐见她回来了,也赶紧过来看她,埋怨她胆太大。

很快,霞姐两天去漯河跑两趟背粮食的事就传遍了全村,村里很多人都夸赞说,一个小姑娘家比个大男人都强。

后来,霞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男方家悄悄来村上打听她的时候,村里人就把她去漯河背粮食的事说得绘声绘色的,又说她是家里最能干、最能吃苦的。男方家一听这姑娘大本事,将来以后领家肯定“圪扎扎”的(方言,不错、很好的意思),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当时,同路去背粮食的赵叔为找她俩,这一趟没背回一粒粮食。伯父后来拿了些黄豆专门去谢赵叔,可人家说啥都没要。

4

几十年来,每当回忆起这段往事,霞姐都会禁不住泪流满面,那时家里穷,真是没啥吃啊。今天,在老家当着我们的面又说起这件事时,霞姐依然是泪如雨下。她还说,就在那时候,伯父患了“布鲁氏菌病”,一直发烧,去住院前,我大娘特意给她说:“家里的窑里有红薯,你当姐的,在家可不敢叫饿着你的几个弟妹。”

伯父住院期间,当老大的霞姐想用红薯面给弟弟妹妹饹个馍,可是面和出来摊到鏊子上,就是翻不成,一动就散了。就这样,弟弟妹妹也都高兴得跟过年一样抢着吃。说到这里,霞姐又哭了起来。

当伯父和大娘从高村卫生院治病回家的时候,大娘借了一瓢白面给我伯父擀面叶,想给伯父吃顿好的补补身体。伯父家的二儿子留群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擀面叶的大娘说:“妈,一会儿俺伯吃罢稠的,能不能叫我喝点汤?”

霞姐回忆到这里时,突然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只要一想起这事,我心里就跟刀割似的。”她边哭边用自己的花长围巾擦泪,把我们几个人的眼泪也带出来了。

霞姐忽然又哭着说:“到啥时候我都不会说俺婶不好。”她说的婶,是我母亲张敬儒。她说,她家刚搬出去的时候,日子更是不好过,跟我爸妈在四合院一起生活的奶奶,时常会偷偷烙一两张小鏊馍,藏到怀里给她家送去,外人知道这事,我母亲也知道,可我母亲从来都装不知道,更没有跟我奶奶提起过。说到这里,霞姐又泣不成声了。

我安慰霞姐:“你看现在的日子多好,吃穿不愁,你都用上手机了,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霞姐抹了抹泪说:“我把过过的苦日子都跟孩子们说了说,他们也给我拍成了抖音。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不管现在的日子多好,也不能忘了早先吃的苦,人得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