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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1月26日
跑山
□郑乃谦
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城市越来越繁华,高楼林立,车流滚滚,灯红酒绿,香气氤氲。然而物极必反,近年来有钱有闲的城市阶层试图挣脱钢筋水泥笼子的束缚,回归自然。大家成群结队地跑进山野,投身大自然,亲山亲水,也给死寂的深山带来活力。然而,此跑山非彼跑山,本文所言是指农闲时节,庄稼人到山里挥汗出力去谋生。
一
先看看修武县西村乡附近的乡亲们三四十年前是如何跑山的。
焦作是因煤而兴的城市,煤炭生产对木料需求量很大,过去修建民房同样需要木料。砍椽、砍檩条,砍煤柱,这些活儿主要是山门河上游的裴庄村或者后大河流域的双庙、后河、影寺村这些深山区人们干的。
集体化是一个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的时代,每逢秋季种完小麦之后,生产队就要组织搞副业。集体搞副业的项目主要搞运输。到山坡上拉黏土、拉铁矿石、拉煤柱,用的是马车,而运檩条、运椽主要靠的是两条腿。在几十公里以外的桃园村林坡上,砍伐全凭男劳力。其他劳力起早从林中背起木料,到南背村吃早饭。上陡坡时背一根檩条热得是汗流浃背,直冒热气。到岭上,冷风一吹,刺骨一般的寒冷。然后在一个叫过风口的地方转入下山路,那是一条长度大约5公里的山谷,当地人称十里返。下坡的时候,男劳力肩上扛一根,身后拴的绳子还要再拖一根。背到返底村,装上马车拉到山外。从桃园到返底10多公里的羊肠小道,中间是一座高山,每天往返一个来回,如果肩部没有戴掩肩保护,很容易磨破肩膀,使衣服和皮肉粘到一起。脚手冻裂,只好缠上胶布。到了晚上,小腿肿胀,骨子感觉就要散架,过门槛都感觉吃力。遇上小雨雪的天气,更加难行。在多劳多得的年代,有的生产队是按背的重量记报酬。为了多挣几个工分,社员们不惜劳累尽量多背一些。因为是跑副业,一个劳动日比干其他农活多出四五角钱的补贴。
浅山区有一项副业就是割毛荆、砍编条和杂木棍。上山割毛荆,一条扁担、一把镰刀即可。穿的布鞋是妇女一针一线纳出来的,那得爱惜。新布鞋的底子刚磨平就钉上一层马车或者平车外胎,鞋脸再包上一层皮革,男人的一双鞋有两公斤多重,人们给这种鞋取的名字叫踢死牛。饿了啃干粮,渴了喝泊池水,即使水面漂有羊屎蛋儿或牛粪片儿,也不在乎。汗水浸透的粗布衣服,风干了以后像牛皮一般硬挺挺的。下了山坡返回家,走十来公里路也是常事,累了换一下肩,实在支撑不住就停下来歇息一阵继续走,双腿就像灌了铅,只是机械地前行。肩负50多公斤重物,别说走山路,就是走平地有多少人能顶得住?长年在陡峭的山路上躬身负重而行,有些青壮年40来岁就开始显得驼背了。
白天跑山够累了,晚上还要加班编荆片子。坐在矮小的凳子上熬到半夜,长时间的曲腿弯腰,往往累得腰酸腿疼,日子久了难免留下后遗症。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出现了新村规划的热潮,砖木结构的瓦房房顶使用荆笆,需要大量的荆条和黄花条。同时期实行有水快流的政策,山里山外集体煤矿、联户或个体煤矿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木料需求量猛增。尽管政府三令五申限制乱砍滥伐,但因为靠山吃山的原因仍难以杜绝。浅山的灌木被割得光秃秃的,后山成材的木料则越来越少。
国家实行产业转型,2005年本乡各种性质的煤矿陆续关闭。民居由砖木结构的瓦房变成了砖混结构的预制板房。砍椽、砍檩条、砍煤柱、割毛荆,这些活儿成了历史。
十多年前古玩市场的升温,催生出了崖柏热。采集、加工、销售,形成了产业化一条龙。采崖柏那真是一项玩命的活儿,数十米甚至上百米高的悬崖绝壁连猴子都到不了的地方,采柏人出现了。同为崖柏经营者,结局天壤之别,有的赔了本钱,有的短时暴富,有些留下终身残疾,更可怜的有些人丢了性命。很多人难以知道,自己收藏的崖柏艺术品,浸透了采柏人的斑斑血泪。
经过十多年大规模的采挖,崖柏资源临近枯竭,人们的视线开始从崖柏转向盆景,如黄栌、黄荆等。
二
东北人将挖人参、采山货叫赶山,南方人将海边淘海产品叫赶海,南太行地区把在山里谋生叫跑山。正如豫剧《朝阳沟》中所唱的,山沟里是个聚宝盆。除了各种木料,还有多种宝贝,即各种各样的药材和药食兼用的食材如山韭菜、木耳、鸡头参、野山药等。
全虫俗名蝎子,是一种珍贵的中药材,南太行地区的全虫因其独特功效全国闻名。在山坡上和河滩掀起石头捉蝎子,故称搬蝎子。以前搬蝎子只是少年们干的事情。记得儿时蝎子的价格是每公斤7.6元。20年多来,搬蝎子的队伍壮大,壮劳力也参加了。这项活儿不需要负重,但是必须不停地跑路,许多人开车出省界到山西陵川,每天肩扛钢钎在崇山峻岭间跑上几十公里是常事。平常一个成年人一天可以捉到200克左右的蝎子,而有的高手一天竟然捉500多克。不光白天搬蝎子,这十几年来人们夜间用紫外灯照蝎子,以致夏天晚上村里村外或者山坡上,到处可见晃动的灯光。
豫晋交界处的群众上山拾蝉蜕,这项劳动风险不高,价格最高时每公斤760元,十分诱人。连翘结在枝头,一目了然。同样是跑山,虽然包袱不重,可是需要长时间的躬身弯腰,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着林间地面扫描搜寻。如此状态,到了中午,腰僵硬了,连眼珠子也都发硬了。
吃腻了大鱼大肉,近些年来食客们总想换个口味吃点稀罕的,这样蝉的幼虫便上了餐桌。深山区的群众便在夜间手持手电筒,穿行在林间捕捉这种食材。
五灵脂,一种珍贵的中药材,是飞鼠等鼯鼠科动物的干燥粪便。这些动物的巢穴都是筑在悬崖峭壁之上的洞穴里,故采五灵脂风险极高。所以有俗话说采五灵脂的人是死了没人埋,这项活儿一般人望而生畏,必须是艺高人胆大者才敢干。
采山韭菜、采连翘,熟悉地形的老手们都知道山里哪片坡上有、哪片坡上多,主要是跑路的时间。而挖山药就要靠运气了,因为深埋地下。钻入深山先四处寻找到山药藤,然后顺着龙头向下边挖,极个别的山药平行于地面轻而易举就会刨出,而大多数要在土石混杂的山坡上挖出一米多深甚至两米深的竖洞,就像工兵作业似的,又是用镐,又是用铲,又是用钎,关键时候就得用手指抠,长时间蜷曲着身子十分难受。野山药质地特别娇嫩,为了防止折断或者受伤损坏品相,必须小心翼翼。
野山药、黄精(俗名鸡头参),扎根深山老林,吸收多年日月之精华,实乃滋补上品。那千姿百态、形形色色的外观造型,像是自然中的精灵。一个小伙子挖出了一根长达两米、重量达8公斤的野生山药,极为罕见。
跑山也是讲究规矩的。采出山药后的深坑,应该回填;对于完好无损的山药茏头(连接藤与地下茎的一段),也应将其埋在土里,来年便会重生。枝头高处的连翘应该放弃,如果从腰部砍断这棵黄花条,两年以内新枝条是不会结出连翘的。
三
跑山风险多多。山高沟深,荆棘丛生,如猿猴似的穿行,行路必须时刻小心。深山有豹子和野猪,尽管他们极少主动攻击人,偶然遇到让人胆战心惊。夏季草丛或者枯叶下往往蛰居有蛇,明明知道是无毒蛇踩上去照样让人毛骨悚然。如果突然遇到大蟒蛇,会吓得心脏都要蹦出来。灌木丛或者树上悬挂有马蜂窝,别看那小小的马蜂,蜇了人有可能会要命。冬季里在山坡上有树叶覆盖的地方行走,必须小心翼翼,因为有的人采山药挖了坑以后没有回填,这很容易陷进去形成事故。跑山出现意外伤亡事情,不是稀罕事。还有的因为突发疾病耽误救治不幸离世。有些山里人虽然不怕吃苦出力,就是不愿干跑山这活儿。
山区自然不会阡陌纵横、良田万顷。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古至今都是如此,不信你看一看山谷里自下而上的层层梯田遗址就明白了。住山不嫌坡陡,山里人把大山当成了安身立命之地,随处可见的山神庙体现了他们的敬畏之心。为了柴米油盐,也为了美好的明天,乡亲们不畏艰险奔波在山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