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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22日

唐柏双奇

□王太运

两株古柏,伫立在韩园里。与它们对视,人群熙攘的背景如被虚化掉了,只清晰了柏树赫赫巍巍的轮廓和目之所及的细节,像是两声穿越千年的咏叹,在冬阳下,在寻觅的视野里。

我试图从其中一株表皮的鳞皴和枝干的嶙峋上寻一些岁月的年轮出来,佐证是唐代,还是宋朝?但是,它只以胸围3.3米的粗犷和树冠15米的阔达沉默着,仿佛时空流淌过程中打下的一个结,擎在历史的记忆里。向上望去,透过枝与叶的罅隙,我看见那最顶端的几枝翠绿,似乎还像它年轻时的样子,支棱地高举着,盛情邀约路过的流云,拂起风的尾羽。

走到另一株古柏树下,造型和大小与第一株很是相近。我抬起手,轻抚树身上皲裂的一处纹理,仿佛捻动书册里的一页章节,一页千年以前便已温润心扉的章节,在时间的两端呼应出默契的共鸣。缩回手来,幽幽的柏木醇香沾染手掌,一缕缕缠在指尖,仿佛刚捉住的一个晓梦,整个身躯都沉醉在恍然的惬意里。

在古柏下徘徊,踩在韩园这块被缤纷落叶覆盖的地面上,脚底软软的、柔柔的,像是沉潜在一条文化的河流里。这是一条儒家思想史的河流,从炎黄发源,流经尧舜禹,流经商汤文武和周公,流经孔孟,穿越秦汉后再经过这里。从这个渡口上船,下游还要穿过周敦颐、张载、二程、朱熹和王阳明……

这里与韩愈关联。古柏仿佛两位执着的老人,揉碎历经千年的霜露,用柏叶穗边的晶莹,坚守着一位跋涉者的倔强。跋涉?是的,“潮州路八千”,只有用脚步丈量过山川的艰险,才能测得生活的温度。不惧畏云横秦岭、雪拥蓝关,跋涉者的求索与追问,恰如这两株古柏,越是淬炼得雨雪沧桑,越是生长得伟岸轩昂。

也许,它们是在见证着什么,用不朽的生命见证另一个生命的不朽,选择站立的姿势,不需要文字,只以虬曲枝干上葱绿的蓬勃来示意,来彰显风骨,还有勇气。见证庙堂之上,那个长者对真理的执拗;见证韩江岸边,那个诗人用文章驱赶鳄鱼的雅致;或是,叛军营中,见证那个勇士孤身犯险的刚毅。古柏无言,半空里斜伸出的枝杈相抵相依,或浓或淡的身影下,一起携手,见证风雷、贬谪和质疑。

此刻,我想,古柏的根须仍在泥土里蜿蜒,向下、向外扩展着,用看不见的形状,去寻找,去寻回那已经走远了的背影,把每一条根都游走成为一条河流,游走成为一条条盈满情愫的根脉。《旧唐书》里说:“愈性弘通,与人交,荣悴不易。”这是一位把根脉深入民间的儒者,秉持着如溪水般的本性,涓滴着透明的清澈。承续道统、奖掖后学,匡救时弊、默化人文。他把自己也长成了一棵树,一棵可以相依相托的树,撑开一面大爱情真的伞。亲朋中遗下10余位的孤女,他着人为她们做嫁衣,亲自打发她们出阁。“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那一篇篇用天道和人性激昂的句点,每一个字都古朴苍劲,像是这两株古柏上的片片鳞叶似的,方正疏朗,磊落质朴。

假如古柏有灵气,它们一定读得懂《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的激愤,一定读得懂《平淮西碑》的慷慨和《论佛骨表》的赤诚;它们也会为《马说》而意难平,为《原道》而奋臂呼,为“草色遥看”的哲思而欣悦,为“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的哀痛而泪目。

孟州市作协主席王夏告诉我,这两株古柏,人们亲切地称为“唐柏双奇”。左边的称为平安柏;右边那株称为状元柏,取韩愈之孙韩衮考中状元之义。

我一下子释然,故土的柔软总要结束无根的飘零,收拾好散落在异乡的诗句,打捞起静泊在杯底的月色,把功业留给历史,把喧嚣赠予风云,只把名字刻进家乡每一条弯曲的河流,刻进每一处起伏的山岗,用诗品、文品和人品温暖一个村庄,温暖一座城市,温暖在人们的心里,萌生出文化的种子,给故土以平安的祝福,给乡亲以希望的未来。

寻寻觅觅,踏上古柏之间的方石甬道,脚下忽地坚硬起来。硬度?之于石头,还是古柏的木质?

拐进韩园的一处侧门时,我回头望去,那两株古柏正拢一团苍翠的雾霭,掩映在各式古建筑之上。我相信,它们将会继续守卫在这里,在孟州,在韩园,用生命的硬度,再伫立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