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彩红

小雪时节，母亲就开始忙了。

她买回来一筐萝卜，认真洗干净，切片，切条，撒盐，腌两三个小时。这两三个小时里，母亲并不闲着。她忙着熬花椒大料水：锅里大半的水，丢进花椒、大料煮开，晾凉。熬好水，再去看萝卜，萝卜出了很多水。把萝卜捞出来，摊晒在席子上，让冬天的阳光和风一起敛一敛萝卜的性子。刚收的萝卜带着青春的冲动和顽劣。冬天的阳光，温煦不燥，冬天的风，刚中带柔，它们懂得如何安抚人心和万物。萝卜慢慢地收了骄横，交出更多的水分和青涩，身上泛出老年的皱褶。母亲拿起一根尝尝：“筋道，收得越小越好吃。”

一层萝卜条一层盐，把它们码在小缸里，泼上花椒大料水。上面置一箅子，箅子上再放一块大石，再盖严，防止灰尘、生油、生水进去。

吃的时候，捞出咸菜，切成碎粒儿，加香醋、香油拌匀。喜欢原味咸菜的，也可以直接吃。咸菜和糊涂是绝妙搭档，曾经，它们担负起我们一整年的早饭和晚饭。那个年代，困窘的生活常常逼迫人衍生出很多生活的智慧，人们不得不精打细算，让自己及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节俭又有滋味。现在我们也会把咸菜炒一炒或者炖在肉汤里。下里巴人的咸菜，随着时代升格了。

少年时，每每不等咸菜腌透，我就要揭开缸盖，从石头旁边捞出盐水萝卜，切丝，配上葱丝和辣椒丝，淋上香油和醋，青、红、白、绿，是脱俗的水彩图，入眼淡雅清新，入口则鲜香酸辣，极其下饭。或直接切条夹在刚蒸好的馒头里，解馋得很。如今，女儿也如我一样，爱吃盐水萝卜，经过盐水腌的萝卜，有着一身湿淋淋的水气，白的更白，青的更青，在大鱼大肉之间毫不逊色，反倒更清新雅致。

鲜嫩的菜，所有的青春年华，都在秋冬之风的抚摸下，交出青春的模样，也交出骄横的性子，内敛低调，宛如收刀入鞘的江湖侠客，厌了倦了，借着秋冬之风的力量，退隐下来，从此不问江湖事。

可人们对它们恋恋不舍。炖菜时，总要想起它们，排骨、羊肉、牛肉、豆腐、海带、粉条等，一并热气腾腾地翻卷着、融合着。干菜舒展开了，它张开怀抱，收纳着百滋百味，却又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从容淡定。是的，退了就是退了，即使再入江湖，也不问闲事了，看淡了，包容了，豁达了，更筋道更有风味了。吃着干菜，想想人生，岂不如此：年轻时莽撞如虎，老年时沉默如牛，而内在的筋骨愈老愈有味，所谓风骨大抵如此。

咸菜和干菜滋养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印刻在我的血脉里——咸而醇厚，韧而筋道。现在的初冬，我也会学着母亲腌一腌咸菜，晒一晒干菜，滋养整个冬天，甚至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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