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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2月10日

我对蛋白肉有一种特殊的情结,源自我的童年……

春天里的渴望

□李秋燕

一年初春,乍暖还寒,家门前的小杨树努力地挤出几枚新芽静默在朝霞里,坑洼不平的黄土街上投射出几痕稀疏的树的瘦影。我与弟弟挤在街门楼的门墩上晒太阳,开心地看着几个和我同龄的孩子们在大街上疯跑。他们的欢笑声,穿透了寂寞的村庄。

“卖蛋白肉,卖蛋白肉了……”从村西头走来一个拉着架子车并一路大声吆喝的中年女人。孩子们一溜烟地围了过去,屁股后面扬起薄薄的尘土。

中年女人的架子车上堆满了黄灿灿、软塌塌、脉络纹理清晰的蛋白肉。若不是前后的荆笆堵住,蛋白肉肯定会涌流出来。蛋白肉也称人造肉,是用大豆提取油脂后的豆饼,经过粉碎、筛选、加水、加盐等配料后,再用挤压膨化技术而生产的一种豆制品。刚加工出来的,像开水浸泡过的腐竹,可直接食用,咸淡适宜。上世纪80年代初,农村物资匮乏,蛋白肉常代替肉的功能。

孩子们闹哄哄地围着架子车,几个顽皮的直接上手去抓。“去去,回家让你妈来买,不能乱抓!”中年女人一边挥手拨拉着孩子们伸向蛋白肉的手,一边大声嚷嚷着。

孩子们都掉头回家,叫妈去了。

我的脚挪移不动,如同长了根,眼睛淹没在一片黄里。弟弟用细嫩的小指头透过荆笆的细缝抠出一丝蛋白肉塞到嘴里,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一会儿,国强拉着他妈围了过来。看人下菜的中年女人麻利地从车上揪起一团蛋白肉,撕去一大片塞到国强妈手里。“给,你尝尝,可好吃了。昨晚才做的,新鲜的很。”中年女人说。

围观的妈妈们越来越多。

国强妈一边嚼着,一边向其他人示意:“嗯嗯,香,没有怪味!来,称点。”

国强爸经营个砖瓦窑,家境殷实,国强妈消费起来总是比别人阔绰豪放。在国强妈的带动下,妈妈们你1.5公斤、我2公斤忙碌地买着,满车金灿灿的蛋白肉仅剩一小团蜷缩在车尾的荆笆处,孤独得像无人认领的孩子。

孩子们争抢着从妈妈们的怀里撕拽出蛋白肉。金黄皱巴又筋道的蛋白肉如同被车轮碾轧过的软管,扁扁的。孩子们一边吞咽着,一边在手里变换着形状。有人原地不动,用胳膊抡出一个黄圆圈;有人用嘴巴叼着当胡须,顽皮搞怪;有人缠在手上,当拳击手套……国强吃得最香,嘴撕咬住手里的一小团,胳膊使劲往后拽,留一大片在嘴里翻腾,双唇一张一合,腮帮一吸一鼓,嘴角处微微溢出淡黄汁液,目光中流淌着十足的炫耀与满足。我与弟弟如同看戏的观众,静静地立在街道上,口水直往心里流。

孩子们又开始在街道上疯跑,欢笑声又回荡在小村子的上空。

中年女人一脚踩地,一脚腾空踩在车轮胎上,骄傲的样子如同打了胜仗的将军。她指着车尾大声对我说:“嗨,妞,回家叫你妈吧,剩这一点了,给你们便宜点。”显然,她很懂我们姐弟俩此刻的心思。

刚学会说话的弟弟仰头望着我,眼睛里依旧是渴望,肉嘟嘟的小手拽着我轻轻地摇。

我爸在煤矿上班,长年不在家。娘很心疼爸,常说爸挣的都是血汗钱,每花一分钱都显得格外谨慎。我也没有闹着娘消费的习惯,常被街坊邻居冠以“懂事孩子”的称号。

“去吧妞,剩这一点了,可划算,处理给你家。”中年女人说。

我低头看着弟弟仰着的脸,他眼里的渴望更浓烈了,接近乞求。我的心在蛋白肉强烈的纠缠下动摇、沦陷,抱起弟弟往家走。

“妈,街上卖蛋白肉哩。”

“我听见吆喝了。”娘坐在房檐下麻利地择着面条菜,笑盈盈地看一眼我俩,又快速低头择菜。但我还是察觉到她眼神里掠过的一丝犹豫。

“一会儿给你们蒸菜包,再一人蒸俩糖馍。”

初春的面条菜很嫩小,混在麦苗里很难发现,娘经常去挖。

弟弟挣脱开我的臂弯,跳下来,蹲到娘面前,着娘的膝盖含糊不清地说:“肉……”

娘迅速把面条菜掐掉根须,掬进洗菜盆里,加水浸泡起来。擦干手后,她从厨房里取一小勺白糖喂到弟弟嘴里,弟弟瞬间笑靥如花。他太喜爱甜食,总是轻易地被糖收买。是啊,糖的确能让人瞬间甜蜜,一阵微风吹过,我把蛋白肉藏到了心底。

中午的阳光洒在地火灶上,有点暖,弟弟拿烧火棍在五六米长的红砖丁上来回画出弯曲的黑色线条,期待着他喜欢吃的糖馍。我踮脚划拉起砖丁上的枯叶准备引火用。娘在厨房揉面、拌野菜馅。几只鸡慵懒地挤在洒满阳光的土墙根,若无其事,小院一片安静。

“丁零零——”一身绿衣的邮递员送来一张35元的汇款单。

娘喜出望外,匆忙走出厨房,用指尖轻轻地捏着汇款单的边角,细看。

邮递员离开后,娘从屋里取出5角钱递给我:“你去买点蛋白肉,今天做蛋白肉包子!家里只有这一点钱,本来留着你上学应急的。今个你爸汇钱了,就给你们改善改善。”娘眉宇间闪烁出喜悦。家里每次收到爸的信或汇款单时,我们都会开心好多天,幸福得像过年。

“嗯!”幸福来得太突然,欣喜的我也瞬间明白了娘眼睛里掠过的犹豫,风一样地奔出家门。

街道很空荡,卖蛋白肉的女人不知去向。

“走了?”娘迟疑了一下,接着说,“你俩在家等着,我去镇上买。饿了你们先吃点馍垫垫肚,我一会儿就回来。”

娘背起自己用各种颜色布角拼凑起来缝制的挎包,推着大舅给我们的旧自行车出了门。远远望去,娘斜挎在背上的包像一团春天里盛开的花。

斜阳射在厨房的西窗上,窗台上油瓶、醋瓶的影子拉长到面板上,粗瓷盆里的发面把覆盖在上面的湿布顶得很平展,盆中间有点微微隆起,盆檐边溢出一小圈轻盈的充满无数微小气泡的发面。另个粗瓷盆里放着野菜馅,面条菜切碎后经过油盐的腌渍后越发翠绿,轻轻一嗅,满鼻子香味。娘的双手每天在这两个粗瓷盆里来回翻转,操持出可口的饭菜,也操持着这农家小院里的日月轮回、春夏秋冬。

我脑补着娘在镇上买东西的情形,盼着她早点回来。

“你俩饿坏了吧。”自行车把上悬挂着用尼龙草绳捆扎的一团蛋白肉,沉甸甸的,足有2公斤。我兴奋地撕下一小片塞到弟弟嘴里,弟弟眼里泛起很满足的光芒,一脸灿烂。娘做事一贯认真细致,对我们要求也很严格,从不允许我们拿着食物儿戏,不单单是因为贫穷。

“早就想给你买这本书了,平时多看看。”娘从挎包里取出一本《作文指导》递到我手里,又从包底摸出一把炒花生塞进弟弟的口袋里。娘的额头浸满了一层细汗,一缕花白头发紧贴在上面。来回蹬几公里的自行车肯定是要流很多汗的。

陈旧的玉米芯在地火膛里燃烧出红蓝烈焰,蒸笼被烧得直响,笼盖缝隙窜出的水蒸气随着烟贴着墙升腾到空中,消失在朦胧的月色里。月亮有点发黄,好像被蛋白肉的颜色浸染过,温柔漂亮。

我和弟弟坐在地灶台前,借着地火光读着新买的书,暖暖的。静谧的小院里弥漫着诱人的蛋白肉包子的香气,弟弟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如今,娘已去世,我已中年,每每在大街上碰见蛋白肉,总要买上几公斤。其实蛋白肉远没有肉香,可我找不到忘却它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