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详情
2022年11月11日
周到
□崔小玲
周到是村里的老支书,也真应了他的名字,说话办事着实周到,不然也不会在村干部的位置上一坐就是30多年。他所在的村当年可是全县知名的计划生育先进村,那块金字招牌还是周到率先垂范挣来的。20世纪90年代,周到在先后有了两个女儿后,主动走上手术台,做了男性绝育手术,树起了全乡乃至全县的一面旗帜……
1
时光如脱兔,刹那间往事便如烟散去。几年前,周到的大丫头周蓓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也找到了理想的另一半。男方也是农村出来的大学生,相当于门当户对吧。受电视剧《裸婚时代》感染,两人顺势跟风也来了个裸婚,仪式就是两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饭桌上放了一束花,花丛中摆放着两本结婚证。由于是租房住,且是标准的蜗居,双方母亲都只用自家种的棉花给做了两床被子,屋子里已经满满当当了。
想着村里和闺女一般大的女孩结婚已经都有“三金”了,自家如此优秀的女儿竟然住着租来的房子,“一金”不带就把自己给嫁了,老周想想心里直发酸,好在女儿远在省城,村里人都不知道实情。返程的车上,他和老伴好一阵嘀咕。
“我这心里咋跟别着根老干柴,一折就要嘎嘣断开似的。”老周对同样满面尘灰的老伴说。
“谁还不是哩?我这心像被挖走一块肉似的!”老伴眼皮都不抬说道,好像上眼皮被灌进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可不是吗,宝贝闺女悄默声就出嫁了,彼时的老周,心里像碰翻了调料架,酸甜苦辣咸搅和在一起,说不清是个啥滋味。可事已至此,他们只好面对现实了。打碎钢牙往肚里咽的老周很快调整好心态,和老伴签订了口头君子协议,核心内容就是不要对任何人提及闺女裸婚这一敏感词,若真有人问,就只说省城的楼比村里一条街的房子摞起来还要高,人挤得比村里赶庙会时还要稠,一条道上的车估计比全县的大小车辆加起来还要多……
结果是他俩想多了,回来后根本没人问及他们藏着掖着的敏感词,还纷纷夸周蓓有本事,在省城成了家,可比村里的年轻闺女媳妇强多了,天天脚不沾土,住着高楼大厦,睁开眼有班上、有钱挣,吃好的、穿好的,这辈子算是啥也不愁啦!
每每这时候,老周媳妇总是把脸笑得灿若桃花,老周也在一旁随声附和着,实际上却在暗暗咬紧后槽牙警告自己,小闺女周蕾的婚事可不能再这么任孩子的性了,得好好把把关,不指望凌驾于他人之上独领风骚,至少不能让自己低眉耷拉眼羞于提起,也不枉自己正经八百当一回老丈人。
此后几年,身边别人家嫁闺女都“前四后八、一动不动”了(前四后八指订婚4万元、结婚8万元,一动指汽车,不动指房子),依自己的身份,咋说在村里也算是标准的高干,老周更加坚定信心,不能让小闺女在婚嫁大事上吃亏。
2
这天,老周还没踏进办公室,就听驻村的小曹在和几个网格员吐槽:“5年前俺同学结婚时,旧房子简单装修,买了辆车,彩礼出了6.8万元,加上买‘三金’办婚礼,各种红包下来,20万元就包圆了。现在可好,脚下这方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娶妻嫁女彩礼基本不低于10万元,局部地区已飙升至18万元,加上房子、车子、婚礼费用,没个百八十万元都不敢想娶媳妇的事儿!”
“办法会有的,媳妇也会娶到家的!”老周进门就给小曹打气道。
“老周说话当然轻松了,家里两个‘招商银行’,咱这‘建设银行’跟人没法比呀!”网格员小赵一旁打趣说。小赵儿子也刚谈了个女朋友。
“真后悔自己没能抢抓时机早点结婚,这下行情逐年见长,越来越贵,势头不妙啊!”小曹这肺腑之言说得贼有道理。这几年经济形势不太好,加上近两年疫情影响,各行各业都在艰难度日,钱比之前难挣多了,可结婚的费用非但没有随之下降,反倒逆流而上呈大涨之势,靠工资吃饭的年轻人和一辈子土里刨食的父母再勤俭又能攒下多少碎银。小曹狠狠地深吸了一口凉气,憋了半天暖热乎了才肯呼出来。
老周最清楚小曹的苦衷。因为小曹的婚事,他还亲自出马到过女方家,碰了一鼻子灰出来的。那天从女方家出门,老周恨恨地骂了句:“这是啥规矩,谈婚论嫁变成价钱的价了!”可女方父母已经仁至义尽,比着自家亲戚近期办事的标准降了,也得12.98万元。
不过老周也在暗自庆幸自己是幸运的,生了两个女儿,不用为天价的“娶亲一条龙”闹心挠头。至于养老,村里已经建好了夕阳红颐养院,那里将是全村老人的乐园,将来自己老了就和老伴住到那里,吃喝拉撒有专人管理,两个孩子有空了就去看看。这样一想,老周感觉还是生女儿成本低、压力小,幸福指数高,值!
3
老周媳妇最近明显心事重重。
小闺女周蕾和在厂里谈的男朋友也已发展到谈婚论“价”的地步,男孩是周边村的,还是个双子户,弟弟正在读大学。作为普通农村家庭,供养一个大学生再加上大儿子迫在眉睫的婚事,老两口不得不盘算着找亲戚朋友借点,实在不行再贷点款,总之要排排场场把儿子的婚事给办了,不能让亲家瞧不起,更为了在同学面前为自己长足脸面。
原来,男方妈妈和老周两口子是高中同学,虽然中间人已把话撂出来,让女方说个数。老周和老伴还是掂量来掂量去心里没谱,报多了怕人说闲话,报少了又怕闺女吃亏,不多不少是多少实在不好拿捏。看着没心没肺的二丫头一天到晚大大咧咧无所谓的样子,当妈的更加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还是老周脑子活泛,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一个美美与共的好办法,取村里人一年内娶妻嫁女大致花费总数的平均数,这样贫富均摊,既能堵外人的口,也能堵亲家的口,闺女也不至于受多大委屈,老伴欣然同意。可经过几天的摸底盘问,本着四舍五不入的原则,再把现成的房子除外,杂七杂八粗略一算,也得小30万元。老周瞅瞅老伴,老伴也看看老周,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咋跟老同学开这个口呢?明知道对方是在打肿脸充胖子,等闺女过了门,咋好意思看着公婆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自己潇洒走四方呢?
晚饭后,老周跟大女儿周蓓通了个电话。周蓓是家里的智多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加上在大城市文化部门工作,见多识广,少不了在父亲云山雾罩时三下五除二指点迷津。随着电话里周蓓的娓娓道来,老周的脸色逐渐阴转多云。
老伴洗涮完凑到跟前,只管给老周讲“晚间村闻”。
“听说了没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后街老李和后老伴走开了!”
“别瞎咧咧,前几天还见人家一起去活动室打牌哩。”
“别不信,当初他俩因为两个孩子处对象,就老少各成一对,组合成一家。当时旁人都说两全其美,我压根就说这事不中,要好都好、要恼都恼是一定定的。这不,俩孩年前闹掰离婚了,你说这老两口还咋过下去?这不,果然走开了。”
“你可真是那原始手机——小灵通。”
“还有哩,听王聪妈说,她家那官司也判下了,彩礼归女方,房子是王聪一家出钱买的,归王聪。婚礼花费也算王聪的。亏光不说,王聪妈因为这事气得脑出血落下的偏瘫没人赔呀!”
4
老周掌管着全村大事,本来就忙,这一阵好像更忙了,风风火火的,今天去乡里,明天跑县里,还陪着县里干部跑到了省里,还说省里要在县里搞一个试点,县里选的他们乡,他们乡选的他们村。具体试的啥,他说上面让暂时保密,最终确定之前任何人不得声张。
这天,亲家托中间人又来催促婚事,老周媳妇只好说等老周回来商量好了尽快给个准信儿。
老周回来了,气喘吁吁地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嘴里还念叨着:“可妥了,可妥了,不迟不早又赶上了。”
“赶上啥了?”正在做饭的老伴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急忙地问。
“试点,前几天给你提过的试点,这会儿可知道是啥了,不挨宰都不中。”
“啥?该不是又让你舍身取义,像当年结扎一样拿自己开刀给人看吧!”
“要不咋说你小灵通哩,还真是这么个事。”
“再结扎一回?”老伴俩眼瞪得像溜溜蛋,脖子伸出老长。
“那倒不是。省里要搞移风易俗,改革婚嫁彩礼漫天疯长,咱村是试点。”
“还有这事。这能管得了,哪家不嫁闺女娶媳妇,都在比着哩,我看谁会去上这当,吃这亏!”
“别人吃亏不吃亏不管,我作为村干部,可是捆着好挨打,咱二丫头的彩礼要泡汤了!”
“该不是你已经表过态了吧?”
“不表态会中!婚嫁彩礼直线飙升,都泛滥成灾了,大家清楚得很,咋会不管哩?不过也不是一点不叫要,是不叫多要。”
“不叫多要是叫要多少?这数字谁说了算,遇上人家有钱想排场点,他还不让人排场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真有钱啥时候都能给,没必要非得结婚的时候给。男婚女嫁弄得攀比成风,把没办法的穷人家都逼疯。管管也好,不过又让咱赶上了。”
“那上面咋要求的?不让超过多少?”
“彩礼不超过3万元,酒席四凉四热8个菜,待客不超过10桌,我也签字立过军令状了,明天在村里正式开会宣布。咱村做出样板,不出半年,全乡都得照咱抄作业。”
“哎,咋还能有这事?大闺女结婚的时候咱离得远,够不着,糊里糊涂办了办。小闺女又赶上个这,真败兴,这辈子算是说不得嘴了。哎,该不是又是你逞能自告奋勇争取来的试点吧?”
“净说傻话,在村里我说话跟响忽雷一样,到省里还能轮得着我张嘴。啥都别说了,谁让咱是村干部呢,别为给闺女办婚事让人背后戳咱脊梁骨,毁了我的一世英名,你说是吧?”
沉默,老伴好一阵沉默,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那晚,老周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老伴则像烙饼一样翻过来倒过去就是睡不着。就着朦胧的月光,她看到老周那张忧国忧民的老脸在呼噜声中貌似多云转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