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报平台

这已经是最后一期了哦!

我知道了

内容详情
2022年10月14日

陪伴母亲最后的日子

□申永彬

离家10余年后那个秋天的黄昏,漂泊在外的我突然接到大哥的电话,说母亲病情严重。母亲近年来身体不好,患有冠心病,半年前右肩疼痛,去几家医院检查,说是肩周炎,可用什么药都不见效,最后去大医院检查,竟是肺癌,且已到晚期。医生委婉地说不必住院治疗了,让老人回家享几天福吧。当时,大哥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情况,说母亲的生命可能就在春节前后,要我有个思想准备。

不啻是晴天霹雳,我一下子惊呆了。

望穿双眼盼了我10多年的母亲,在这漫长的10多年里,你是在怎样一种思念、牵挂、担惊受怕的思儿心切中熬尽了最后一滴心血呀!10多年里,我时常为自己没尽一点孝心而惭愧,时常幻想着有朝一日回家后如何承欢膝下的母亲。在儿子还没有承一日之欢来弥补心中的愧疚时,母亲却要带着痛苦和遗憾永远离开了吗?

在如血残阳里,我拖着沉重的双腿,失魂落魄地走向附近一座山冈,坐在深秋的野草中,任凭泪水簌簌落下……

第二天黎明,我便收拾行囊,在满天星光下,踏上了漫长的归乡路。当我回到久违的故乡,推开虚掩的院门,看见堂屋里坐满亲人,院门的响动使他们都向外转过脸来。我看见他们脸上迷惑的神情。当他们认出是我时,一下子全都大步迎了出来。他们都眼含热泪,姐姐已经泣不成声。他们拉着我的手,含泪诉说着10多年来的思念和牵挂。

我走进屋,看见了母亲。10多年我思念中的母亲,此刻就在我眼前。记忆中那个健康、勤劳的母亲,现在已变得白发苍苍,被病魔折磨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母亲穿着一件黑色的秋衣,瘦削得可怜,细弱的脖颈似乎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她低垂着头,正坐在一个矮凳上啜泣。我蹲下身,握住母亲的手,这双操劳一生的手,记忆里是那么温暖,现在却干瘦如枯枝。我心里一阵酸楚,嗫嚅道:“娘……”母亲顿时哭出声来……

正是秋收时节,人们起早贪黑在田地里忙碌着,时常连饭都顾不上吃。然而,乡亲们抽空也要来我家看望一下母亲,坐在母亲的病床前说些安慰的话,家里终日充满了浓浓的乡情。乡亲们知道母亲的病情,但都不在父母面前提起,他们坐在床头,握住母亲瘦削的手说:“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个头疼脑热。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心里不要着急,慢慢就好了……”

母亲越来越瘦,右肩异常疼痛,疼起来面色苍白,难以忍受。她什么都不想吃,偶尔想吃点什么,亲人们便会想办法买来,可她只吃一两口便放下了。

东邻居五大爷是老中医,80多岁高龄,身体还很硬朗。他隔两天便到我家里坐坐,看看母亲的病情,然后回去抓几剂中药让给母亲煎熬。我给他钱时,他一口回绝:“乡里乡亲,都是自己一家子的,拿啥钱哩!把钱收起来!把药拿回去,早晚熬两次。”

一次,他给母亲号过脉,说:“你娘现在内热太旺,食物就咽不下,吃点东西就吐,得吃一些凉药。咱村西头那口老井里以前有凤尾草,现在不知还有没有。凤尾草只有在深井四周的石缝里才生长,拿出来见太阳就枯死,这种草大凉。找点凤尾草,放在水里熬,让你娘喝点看看……”

10多年前,村民共享的那口老井,在村子西头,挨着一座小石桥,四周是茂密的杨树林。那时,整个村子吃水都用扁担去那口井里挑水。井口用石板围成方形,井深数米,家家户户都有一条长长的井绳。每天早晨,天蒙蒙亮,人们便担着水桶,提着井绳,走向老井。晨光中,寂静的乡村不时响起人们担水走过的急促脚步声。深秋落叶飘黄,石井四周铺满厚厚的落叶,踩着落叶去担水,在凉爽的早晨让人觉得格外惬意。农忙时节,人们从田里劳作归来,来到井旁,用长长的井绳提拉出一桶甘冽的井水,痛饮一气,然后坐在树荫下的石板上,舒适地享受着那片宜人的清凉,唠着庄稼的长势和一些家长里短……多么亲切的回忆!今天这口井仍在,可村民已用上了自来水,没人再来挑水了,井口已经荒芜。我踩着布满青苔的石块小心地下到井里,终于在石缝中找到了凤尾草。

母亲喝过凤尾草熬过的水后,病情果然减轻了,能多吃一点,也不再呕吐。几天之内,母亲居然胖了点。全家人都松了口气,全村人也都松了口气。人们再来看母亲时说:“没有治不好的病,有多少被大医院确诊绝症的,最后用偏方治好了……”

村里人都以为五大爷治好了母亲的病,见面时会说些祝贺的话。然而,这只是病危之人的回光返照。几天之后,母亲突然病情加重,日夜躺在床上,连搀扶着坐一会儿都支持不住,相貌变化极大,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瘦弱。大哥忙里忙外,四处求医;两个姐姐日夜守在病床前,侍汤奉药,端屎端尿。

这时的母亲已神志不清,别人来探望,站在床前,她也辨认不出;这时的母亲已无法进食,每天只能喝一点儿葡萄糖水来维持生命;这时的母亲已经开始说胡话,她有时会叫一些早已死去的人的名字;这时的母亲已经被病魔折磨得麻木了,她已感觉不到清醒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是觉得憋闷、难受……然而,这时的母亲还牵挂着我,稍微清醒的时候,她便让姐姐打开衣柜,取出我离家时留下的她为我存放了10多年的衣服,什么颜色、什么质地、放在衣柜的什么地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时的母亲还是放心不下父亲,她用微弱的声音告诉父亲:“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这时的母亲还惦记着家中的羊、园中的菜、地里的庄稼……

母亲此刻躺的这张床,是镂刻着古朴花纹的结实厚重的木床,从我记事时起,它就安放在这里,几十年里从没有挪动过。那时,寒冷的冬夜,母亲哄我上床入睡后,便坐在纺车前,荧荧灯光把她纺线的高大身影投射到墙上,我从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才放下手中的活儿、才直起累得酸疼的腰背,我总是望着墙上她高大的身影、听着纺车声安然入眠。清晨,天刚蒙蒙亮,母亲总是第一个起床,为一家人做早饭,黑暗里传来她穿衣的窸窣声,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望着从窗口泻入的晨光渐渐把屋内照亮,望着床头她张贴的那张吉祥的喜梅图画想入非非,直到她忙碌归来,把我的棉袄、棉裤暖热后为我穿上……

此刻,母亲躺在这张床上,躺在我儿时温暖的记忆里,呆滞的目光注视着床头墙壁上张贴的图画,一如儿时的我。图画张贴了几层,从脱落的地方,我看见了儿时非常熟悉的那张,最外面那层是去年才张贴上去的:几只可爱的小白兔在争食几片新鲜的青菜叶——去年她用图画装饰墙壁时,无疑也在装饰着对生活的希望,仅仅一年之隔,竟会让一个人的希望破灭、生命终结。这些凝聚着漫漫时光的图画,是否勾起了母亲对漫长一生的回忆,让她想起了那遥远的寒夜和清晨,想起了纺车声和当年在她慈爱的守护下躺在这张床上熟睡的小儿子。

此刻,我守护在母亲的床前,像当年她守护我一样。可是,当年她怀着喜悦和希望,在守护着一个生命的成长;我今天却怀着痛苦和绝望,守护着一个生命的终结。在沉睡中,母亲突然惊醒,吃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摇动着,仿佛失足跌入悬崖时想要拼命抓住什么,惊恐地叫着我的名字,要我赶快搀扶,说就要摔倒。母亲一直都是这样安静地躺着,并没有移动一下,那是她的灵魂要飘逝吗?她的生命此刻正进行着怎样的痛苦挣扎呀!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急忙握紧她抬起的手,一遍遍呼唤着。然而,纵使以生命为代价,也不能将一丝活力注入她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体内;纵使以生命为代价,也不能为她减轻一点临终前的痛苦;纵使以生命为代价,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眼中的生命残焰在逐渐黯淡、熄灭……

亲人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也无法将母亲留住,母亲还是走了。她走时,间或昏迷的神志异常清醒,对身边发生的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无法说话。她不愿离去呀,在这个世上她还有太多的牵挂。病床上的她一直在等待,等待着病情好转,以便用自己的勤劳再度支撑起这个她支撑了一辈子的家。这个家因她而存在,她给这个家带来了生命和生机。这个家就是她的生命,她就是这个家的灵魂,她至死也放心不下。母亲弥留之际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想到院子里再看一看,看看自己亲手栽种的果树,看看自己喂养的鸡和羊,看看熟悉的小院中的一切……

母亲走时很安静。有两个乡亲来看望,她们坐在母亲的床前,轻轻呼唤,已经两天无法说话的母亲竟然答应了,那一声应答清晰而响亮,与瘦削的病容极不相称,让身边的人都吃了一惊。她们走时,还俯下身子对母亲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母亲静静地听着。亲人把她们送出大门,回来时竟发现母亲也随着她们离去了,就这么安静地永远离去了,神色安详,就像平时入睡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