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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6月10日
小缠(上)
郑清珍 作
□崔小玲
一
眼前那把剪子已经用白酒泡了半天,又在开水中反复煮了几遍,一切准备停当,就等着新生命呱呱坠地时那一声“咔嚓”。没想到这孩子是戴着“肉围脖”出场的,整个小脸铁青一块。十里八村的,接生婆能妞可是没有丢过丑。这个小丫头着实让她头上很是冒了一通大汗,好在结局如人所愿,孩子还是在小脚底板挨了几大巴掌后,哇哇大哭起来。
刘英和家人自然感激不尽,单从时间上就能估摸出这胎生得不容易。刘英想想都后怕,对能妞无限感激地说:“嫂儿,妞的命是你给的,你就给妞起个名吧,让她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大恩大德。”“就叫小缠吧,好记好叫好养活!”能妞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小缠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也是第四个女孩。刘英坚信自己在生够“板凳腿”以后,就要换胎生男孩了,小缠的降生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道分水岭。
别看小缠生得惊险,活得可是平静如水。从母亲怀里到奶奶床上,除了吃就是睡,一天到晚不哭不闹,三个姐姐也在奶奶的吆喊声中慢慢学会看护妹妹,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就在小缠像小鸡一样架起胳膊迈步走的时候,弟弟降生了,邻居大娘、大婶都来了,后来还来了不少平日里不怎么见面的亲戚,家里也多了不少好吃的。
小缠长得圆盘大脸,肤如凝脂,一双大眼睛会说话,是姐妹中最俊俏也最懂事的一个。弟弟哭她就逗弟弟笑,弟弟感冒发烧流鼻涕,她就像个小大人一样不离左右……她的童年在和弟弟的逗乐打趣、悉心爱护中一天天过去。
二
就在弟弟5岁的那个冬天,家乡极寒,爸妈在院门口的牲口棚边给老牛铡草,奶奶领着三个已经上学的姐姐睡觉去了,小缠陪着弟弟在煤火台上玩。不知过了多久,玩累了的姐弟俩倒头就躺在煤火台上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他们都在充满浓重来苏水味的村医疗室。
那个夜晚,成了姐弟俩命运的分水岭。奶奶扯耳光也换不回孙子一张齐整的小脸,以泪洗面了好久还是不能原谅自己。同样不能原谅自己的还有小缠,假如自己当时没睡觉,弟弟的脸就不会被铁煤火口烧成那样,小腿也不会被烧得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小缠的小胸脯抑制不住地起伏着,不敢再正眼看弟弟。
小缠的小学是和弟弟一起上的,那一年,她8岁,弟弟7岁。她和弟弟坐同桌,除了上厕所外,她没有离开过弟弟半步。同学们没有人叫弟弟的名字,都喊他疤瘌脸。在班里,除了姐姐外,没有人肯接近他。这样的学习生活勉强维持了一个学期,弟弟终究还是辍学了。
此后,小缠更加努力,她要把老师课堂上讲的知识回家一字不落地教给弟弟。她说将来像村里的金明哥那样上班领工资,她还把金明哥画满了波浪线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借过来读,决心凭自己的能力照顾弟弟一辈子。
三
三个姐姐初中毕业先后回家务农,小缠则一路顺风成为家里唯一的高中生。这时候,家里不断有媒人来给姐姐们提亲,大姐、二姐也先后出嫁。父母高兴之余,再看看日渐长大的儿子,脸上立刻由晴转阴,愁眉不展。
马上就要毕业考试了,小缠每晚都要在煤油灯下学习到很晚才肯睡觉。那天深夜,她隐约听到爸妈在一阵长吁短叹之后,说出了一个令她惊出一身冷汗的决定。小缠怀里像揣了只兔子,吹灭油灯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她怕三姐听到爸妈见不得光的对话会出人命。
第二天,小缠装作若无其事地去上学,爸妈照旧喊三姐一起下地去干活,弟弟则在家陪奶奶做家务。日子像一桶水倒进水缸里,喧腾之后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小缠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小缠太天真。半个月后,媒人再次登门,再三重复对方的要求,一是按照换亲规矩,任何一对中途不得反悔,否则两对都各奔东西;二是赶在春节前把两家的喜事办了。媒人还说,对方父亲每月都有工资可领,十里八村都难有这样的好门户,闺女小时候得过脑膜炎,脑子多少有点问题,但不影响正常过日子;儿子小儿麻痹,拄着拐杖能自己走路,完全顾得住自己。
这一切,奶奶在家都听得真真的。媒人走后,老人坐在床头不停地掉眼泪。
四
三姐不见了,爸妈找遍了村里的机井、水坑,还有村口的老槐树,都不见她的踪影。小缠成了头号嫌疑人,因为她和三姐同睡一张床,如今三姐突然人间蒸发,小缠愣说自己不知道,鬼才相信这话会是真的。还有奶奶也不例外,因为媒人来家里时,奶奶正在院子里喂鸡。
奶奶眼睛哭瞎了,说恐怕自己到死也见不到三孙女了。爸妈不知闺女是死是活,一天到晚以泪洗面。弟弟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造成的,哭着说这辈子都不娶媳妇了,让爸妈想办法把姐姐找回来。
小缠整日心神不宁,正是冲刺学习的关键时刻,她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是她帮着三姐逃跑的,但往哪里跑,她根本不知道。奶奶也在三姐走后的春节前,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母亲因为三闺女的离家出走而忧郁成疾,常常半夜醒来要出去找闺女,嘴里还说些有眉有眼别人根本看不见的东西。
那年高考,小缠没有考上大学,她不再读书,回家照顾这个萎靡不振的家。
这天,多年不登门的能妞来了,小缠只知道自己是能妞给接的生,名字也是人家给起的,是自己的恩人,可她不知道能妞这时候来有啥事。
能妞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说是要和小缠说说心里话。
原来,自打小缠的三姐离家出走后,远近的媒人都不敢再登她家的门。眼看着小缠出落得愈发水灵俊秀,周围村子的年轻小伙儿个个眼馋得吃不香、睡不着,大人们也绞尽脑汁想找人从中牵线,又怕成婚后一辈子都填不平她娘家这个坑。
这次能妞也是掂量再三才来的,她娘家住在靠天吃饭的北山上,哥哥一家人挤在一个逼仄的石头房里,三个侄子一个也没成家,老大拴柱已经28岁,下面两个弟弟一个挨着一个,都快把哥嫂愁死了。
能妞要把大侄子说给小缠,倒插门来家生活。小缠爸没有反对,这样的家境能有人不嫌弃,和闺女一起支撑也是一件大好事。小缠咬着嘴唇,面无表情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同意让拴柱来家见个面。
五
拴柱在能妞的陪同下,来到小缠家。小缠把妈和弟弟都叫出来,爸也在一旁左看右瞧一番,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拴柱没有多说话,但他知道来到这个家自己的责任有多大。是小缠的真诚、坦率打动了拴柱的心,他决定要帮小缠一辈子。
没有婚礼、酒席、张灯结彩,小缠和拴柱领过结婚证就开始一起生活。随着儿子小锁的出生,家里的气氛也热闹多了。
村里有人开始贷款买车跑运输,拴柱因为踏实能干,被人找上门要他跟车做装卸。拴柱喜出望外,计划着等挣了钱,也给小缠买身城里人穿的“成件”衣服过年。
拴柱一天天早出晚归乐此不疲,小缠料理着整个家,忙忙碌碌中有时也会想想“成件”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可每每想起母亲一直不见好转的病情,小缠心里立马晴转多云,尽管自己对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母亲还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永远地走了。
料理完岳母的后事,拴柱来不及歇息,就又出车了。临近年关,他要对小缠兑现诺言,也要对岳母有个交代。两天后,车主给小缠送来一沓钱和一个包裹。不明就里的小缠惊讶地说:“这么多,可是不少哩!”谁知车主一脸愧疚,吞吞吐吐道:“拴柱、拴柱没了,这是我们全家的心意,包裹里可能是拴柱路过县城买的新衣服……”小缠“啊”的一声,旋即瘫倒在地。过了好一会儿,小缠才算哭出声。
顶柱和立柱两个小叔子翻山越岭从山崖下找到了拴柱的尸体,将其埋在了自家屋后的山坡地。此后,一到农忙,顶柱就下山来帮嫂子干活。他听村里人暗地里说,嫂子命硬,谁靠近她谁倒霉。三年后的秋收时节,顶柱一本正经对嫂子说,他要照顾嫂子和小侄子一辈子。小缠看顶柱一片真心,再看看家里一地鸡毛乱蓬蓬的日子,她不得不向命运低头。
顶柱除了会干粗活外,遇上需要计算、记录之类的事情还得靠小缠,夫妻俩农忙一起下地,农闲也秤不离砣一起干活。小缠的父亲则在家看门守户,操持家务,顺带教不出门的儿子学着用麦秸秆、高粱秆编一些蒲团、锅盘等拿到集市上卖点零花钱贴补家用,日子也算安稳。
小缠的公婆年纪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立柱尚未婚配,夫妻俩肩挑两头重担。小缠梦想着哪一天给立柱成个家,也好了却公婆一桩心事。她和顶柱商量着,再干两年,自己也买辆车搞运输,让两位老人和立柱都下山生活,这样立柱也有活干了,老人也方便照顾点。顶柱求之不得。
两年后,夫妻俩真的提了辆四轮车,虽然大多是贷款,但总归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两家人也住到了一起,只是山里的家没了人烟。平日顶柱、立柱出车,小缠跟车记账算账,顺便打打下手,就这样累并快乐着,收入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