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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3月04日

总有老屋在心头

□崔小玲

拆掉老屋的吊顶薄板,那些陈年老灰还没有完全落定,遮蔽多年的梁檩木椽便一下子映入眼帘,那一刻的感受无可名状。我看到两架水桶粗的大梁横架南北墙沿,一根根直通通的檩条从顶面平行铺排开来,与大梁形成坚固的三角形,木椽像排着队依靠在梁檩间的孩子。父亲说这是一挂上好的红松木,它们可是当年坐着蒸汽火车几天几夜从东北几经辗转到达临近的获嘉县木柴站的。庄户人家一向认为建房看梁,栋梁之材的寓意可见一斑,所以尽管经济不算宽绰,父亲说当年还是咬咬牙给买了过来。

举目望去,两侧梁柱上相对而立的两联红纸颜色几乎褪尽,“姜太公在此”“诸凶神退位”的毛笔字应该是爷爷的手迹。我眼含热泪赶忙用手机拍了照片,好随时看看老辈人曾经对安居乐业太平日子的无限希冀。

爷爷已经作古20年,此刻看到爷爷的亲笔,不禁勾起太多回忆。爷爷的音容笑貌顷刻间浮现眼前,还是80多岁的样子,慈眉善目,发际线最深处几乎越过头顶,双腿膝关节明显变形,个子比年轻时矮了好多,说起话来却总是高八度。那一口陪伴爷爷将近50年的假牙还是那么齐整,父亲说爷爷的牙齿是当年患浮肿病后全掉光的。爷爷用牙刷小心翼翼清洗假牙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爷爷用了近20年的手推车,车上的江米糕、干脆面、七彩糖豆、各色发夹头花、针线包,还有我的两个孩子、侄子侄女小时候围着小车吃啥拿啥的馋猫样,一切都恍如昨日时光。

老屋老了,老到曾经风靡一时的领军民居“明三暗五”已被时代甩了不知几条街,就连父母40年前身手矫健时站在高梯上一锤一锤钉上去的薄天花板也已鼓包起皮,但那些四方形龙骨木格架还能允许他们40多岁的小儿子扒着上到两端的吊棚上。整屋墙面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尤其厨房已被炊烟熏染成了泼墨写意画,里里外外的电线蜘蛛网一样肆意悬吊着。曾多次和父母说起把房子整修一下,可但凡提到花钱的事情,老人总是以“老了有个窝就行,折腾啥”坚决拒绝。

老屋老了,老到辛丑夏日那场百年不遇的水灾让老屋骤然间陷入无奈,屋檐出厦地方明显渗水,卧室处的房檐滴水也顺着老旧的窗户顺流而下,滴落到地面,潮湿之气充满整个屋子。母亲的腰好像一下子弯成了弓形,步态也蹒跚了许多,还不经意间摔倒几次,母亲也不止一次说,“咋不着意就百无(百无一用的意思)成这样了”。言语间透着深深的无奈。父亲则总是在一旁嗔怪她是老了没成色,以后可得注意,然后是相对而笑,接着该干啥照样干。

这次再说起修房子,父母总算勉强答应把电线整整、漏水的地方修修,我们赶紧趁热打铁,速战速决,省得父母中途反悔。小弟联系工匠,我策划整修方案,以安全、方便、适老为宗旨,走线、吊顶、刷墙、装灯、粘地砖,不到一个月,老屋焕然一新。自始至终,父母说的最多的就是“太破费了,这得花多少钱”。而让我最感意外的是,与共和国同龄的父亲后来提议,想在正面墙上挂一幅有毛主席的中堂画,说现在的好日子,归根结底不能忘了毛主席,咱要让他老人家看到他打下的江山和平安泰,我们当然恭敬不如从命。

老屋旧貌换新颜,干净整洁多了,灯光足够亮,地面足够平整,插座足够多、开关双向控制,卧室和院子里还加装了声控小夜灯。父母的居住条件得到升级,日常生活起居也安全放心多了,我们心里稍稍舒坦。

其实从外面看,老屋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内里功能更强大、更齐全、更方便了,置身其中,心里也更亮堂了。但在我心里,老屋里的旧时光并没有随着它的“表里不一”而渐行渐远。老屋承载了太多难忘的记忆,曾经坐在柳圈椅上吃饭的爷爷,我和大弟弟的婚事,姑姑每次来就着小饭桌和妈妈说不完话的情景,还有我们姊妹三个家里的熊孩子无拘无束上蹿下跳的嬉闹童年,而更多的是盛放了父母中年到老年的一寸寸光阴、一身身疲惫、一丝丝牵挂、一念念心事和故意隐瞒着的鲜为我们所知的每一个艰难瞬间,以及那些终究瞒也瞒不住的伤痛和忧患。比如那年,年近花甲的父亲驾着电动三轮奔波数十公里去购买鸡饲料,不慎摔伤后血淋淋的小腿;年近七旬时的母亲蹬着三轮车去村外的核桃园捡拾跌落地上无人问津的核桃时,连人带车翻倒后红肿瘀青好久的双腿;还有每年年关一家人围着大锅台烟雾缭绕蒸年馍、炸麻花的人间烟火气,都在我脑海里不停地翻滚,并将成为余生常思常念挥之不去的情景剧。

整修后的老屋,栋梁又被光洁整齐的天花扣板遮掩起来,但它们与生俱来的强大支撑力并没有因为隐退幕后而削弱,这像极了我们渐渐老去的父母双亲,虽然曾经的强大渐渐随年华递减,但对于家的分量永远有着儿女不可承受之重。父母在,我们这些檩条、木椽才有可以依偎的大梁。

陪着父母变老的老屋,陪着我们长大的老屋,我们生于斯长于斯,又曾经以离开并走远为成熟标志的老屋,最终又以强大的磁力吸引我们无数次魂牵梦绕愁肠百结的老屋,必定成为每个人生命里程中每每想起心里便湿漉漉、温润润的幸福。